第二九六章 最後時刻(一)

“唐司馬……”

正自失神的唐成被張守義一聲輕喚拉了回來。

張守義看他這副樣子,淡然一笑的帶著幾分安慰說道:“唐司馬能勤勞王事,時刻存有為國建功之念自然是好的,但這北地畢竟不同於其它地方,邊蠻們的桀驁詭譎,這些人一遇困境不是搶就是騙,俟其難關一過就又翻了另一張嘴臉,化外之民哪有什麽信義可言?唐司馬畢竟來的時間短,不解這些人的脾性也算不得什麽。只要存著一片盡忠朝廷之心,以你這般年紀再歷練的沉穩些後,總有為國建功的時候,倒也不必氣沮。”

張守義這話明聽著是安慰,但裏面的意思說來說去就只有兩條:一則是唐成來的時間短,在尚不熟悉地方的情況下輕動躁進以至於受了饒樂奚蠻子的騙;二則是年紀太輕心性不穩,實有好大喜功之嫌。

至於唐成所說的此正是饒樂建功之機,他既不相信,自然也就不會就此深思,甚至連聽唐成把話說完的耐心都欠奉。

歸根結底,張守義對唐成所言就只有一個想法:若是饒樂真這麽容易吃進嘴裏,開疆拓土的大功真就這麽好建,那這數十年間歷任的饒樂司馬及幽州大都督們都是幹什麽吃的?還能等到你這個上任不及一年,年紀也剛過弱冠的唐別情身上?

自己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闖進饒樂拼死拼活,殫精竭慮耗盡心血才營造出這百年不遇的大好時機,如今不幫忙不相信也就罷了,還生生要用這等老氣橫秋的話來惡心人。這一刻唐成心裏的失望、委屈以及對張守義只圖保全自身的鄙夷混雜在一起,這鬼地方真是一秒鐘都不願多待。

“多謝張督提點,只是眼見大功在前卻連一試的心思都沒有,身為一方督帥坐擁十余萬雄兵卻處處只是等著朝廷明令,下官雖愚也知軍情如火,有這一來一回的案牘文書便是再好的軍機也非得消磨幹凈不可。如此行事穩則穩矣,但國朝若想開疆拓土,若想打破謹守一面幹屍般城墻任人秋掠的局面卻不是穩穩當當坐在明堂裏就能等得來的。下官雖資歷淺薄,但這樣的沉穩不要也罷。”唐成這個饒樂都督府司馬並不受幽州大都督府管轄,此前來的時候受氣隱忍是為大事考慮,現在徹底絕望之後情緒就有些不受控制了,夾槍帶棒還回去這番話後,唐成一拱手,“告辭!”

身為幽州都督府大都督,張守義實已是大唐地位最高的將帥,若再按照唐朝“出將入相”的慣例看,其此後回京入政事堂也是意料中事,以他這種身份許多年來何曾聽過唐成這樣嘲諷激烈的不遜言語?

臉色一變,張守義緊盯著唐成徑直向外走去的背影良久,最終還是將已經半舉起的手又收了回去,片刻之後他的臉上重又恢復了此前一派雲淡風輕的神色。

心中的惱怒自然是有的,但與此同時,張守義也對自己這份從去年就開始涵養起的宰相氣度與心胸頗有幾分自得之情。

人言宰相肚裏能撐船,自己連出言如此不遜的唐成都能寬容下,這份胸懷雖古之賢相也不過如此吧。

這就是張守義最真實的想法,也是他沒興趣聽唐成說下去的最重要原因,他既不相信唐成真能做到僅憑三萬兵馬就將整個饒樂收入大唐,也更不願意在這樣的敏感時期冒上任何一點不必要的風險,因為這有可能會耽擱他憧憬了一年多的回京入政事堂的道路規劃。

過了下個月初六的生日之後,張守義就已經六十四歲了,對一個在邊地呆了近十年的六十四歲老人來說,功績對其已經不那麽重要了。張守義現在的想法就是平平穩穩的把日子過下去,然後自己順順利利的按照本朝出將入相的慣例回到京城政事堂做一任宰輔。

如此不僅可以與多年來聚少離多的家人團聚,享一享含笑弄孫之樂;亦可為自己一生的仕宦生涯完滿成一個不留遺憾的結局,同時在百年之後也能有一個更為光輝的謚號與贈封。

對於一個六十四歲的老人還有比這更完美的人生嗎?任何一個有可能影響到這一規劃的事情都是張守義現在最為深惡痛絕的。至於那個唐成所說的大功,先不說他根本就不相信,即便是真有其事也不會對他產生像唐成預料中那般強大的吸引力。

立功?笑話,作為一個臣子來說,這世間還有什麽功勞能比擁立之功更大的?現在一心只想著全始全終的他連這個都不參與,遑論別的?

不參與就是害怕押錯寶,害怕不能全始全終。兩邊都不靠雖然注定了不會成為新皇的寵臣,卻也能免於殺身之禍。張守義現在就在坐等朝中局勢明朗的那一天,待局勢一定,以他現在的表現定然與新皇頗有些疏離,介時這位高權重的幽州大都督位子也肯定是坐不下去了。這些張守義早就想的明白,但他同樣知道的是不管哪一位新皇登基,即便僅僅是做做樣子,總也免不得要安撫一下前朝老臣,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一交卸幽州大都督之位,回調長安政事堂就是順理成章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