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析時局大臣商策略 行巨賄主事為升官

 

整整一個下午,各衙門要緊官員走馬燈一樣在內閣穿進穿出。儲濟倉的械鬥弄出了人命案,也算是驚動朝野的大事。俗話說,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事兒出了不到兩個時辰,滿京城就傳得沸沸揚揚。十之八九的京官,對胡椒蘇木折俸本身就有意見,只是懾於新任首輔的權勢,敢怒而不敢言。章大郎這回挑頭出來鬧事,他們是求之不得。謹慎一點的,抱著黃鶴樓上看翻船——幸災樂禍的態度。刁鉆一點的,便借題發揮四處扇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更有那些個慣於窺伺風向挖窟窿生蛆的人物,硬是聳著鼻子要從中嗅出個什麽“味兒”來。他們很自然由章大郎想到邱得用,由邱得用想到李太後,這麽連掛上去,就覺得這裏頭大有文章。“章大郎敢這麽張狂,肯定是得了上方寶劍。”他們想當然得出這麽個結論。由此更猜測上任才一個多月的首輔張居正肯定在什麽地方得罪了李太後。頓時間,輿情對張居正極為不利。

面對這一團亂麻的局勢,張居正盡管心情沉重,但卻鎮靜如常。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就是不聽衙署市坊的那些議論,單從前來謁見的那些官員的言談舉止中,他也大致推斷得出事態的嚴重性。要抓住牛鼻子而不要讓人牽著鼻子走,他在心裏這麽告誡自己。因此,當兵部尚書譚綸走進他的值房謁見時,他劈頭就問:“子理,你屬下究竟有多少人參與了鬧事?”譚綸與王國光以及刑部尚書王之誥都是同年。譚綸是嘉靖朝霍然崛起的一名軍事奇才,在東南抗倭及西北抗虜的各次戰爭中,立下赫赫戰功,他麾下的俞大猷與戚繼光,都成為了一代名將,張居正擔任次輔期間分管軍事,英雄惜英雄,故與譚綸結下了深厚友誼。一年前,譚綸從南京兵部尚書任上解甲歸田,張居正擔任首輔後,又舉薦他重新出山執掌兵部堂印。因為是老朋友,張居正講話也就不存客套。

譚綸身材魁梧,臉膛紫紅,一看就是久歷沙場之人。雖年近六十,猶身板硬朗,聲如洪鐘。面對張居正的逼問,他提著官袍從容坐定,答道:“在儲濟倉前,跟著章大郎起哄鬥毆的,實只有七人。”

“就這麽幾個人,能鬧得山呼海嘯?”

張居正的眼中射出兩道寒光,他倒不是故意要給譚綸下馬威,而是談論緊要問題時的習慣使然。譚綸盡管不言而威,仍不免心中震驚,由此猜想張居正為何如此焦灼,他稍一思慮,答道:“領頭的就這幾個人,但隨著他們去的那些軍曹馬弁,還不是看長官眼色行事,跟著一起撒野?不過,請叔大兄放心,這事兒咱已經處置過了,諒再不會滋擾生事?”

“請問子理兄如何處置。”

“一聽說發生了械鬥,咱當即就把今日前往儲濟倉的各衙門將佐全部叫到兵部,一個一個查證落實。這些赳赳武夫,開頭還跟咱發犟。京西營的那位糧秣官,竟當眾脫了官袍,赤袒著上身,讓咱看他的刀傷、箭傷,細細數落他的戰功。說他的五品官,是用多少瓢多少瓢的鮮血換來的。如今新皇上登極,不說多得幾個賞銀,卻連少得可憐的幾兩俸銀都拿不到,這怎能不叫人傷心,不叫人寒心。如果這時候國家戰事再起,又有誰會再提著腦袋賣命?這些話問得確實在理……”

說到這裏,譚綸長嘆一聲,輕撫長髯,神色極為嚴峻。張居正靜靜地注視著他,心裏頭忽然湧起一股酸楚,說道:“收攬人心的事,誰不想做。只是國家財政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胡椒蘇木折俸,實在是不得已的舉措。”

譚綸咽了一口唾液,斟酌字句答道:“叔大兄的為難,咱十分理解,這叫前人作禍,後人受過。只是這些行伍出身的人不明事體,跟他們講道理等於是對牛彈琴。”

“那你究竟如何處置?”張居正追問。

“先打下他們的氣焰。”譚綸苦笑了笑,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道,“那個糧秣官不是擺譜麽,咱譚某雖是進士出身,書生一個,但大小戰陣也經歷了數十次。在榆林堡對瓦刺一仗,因坐騎中箭掀倒在地,左大腿被虜將搠了個對心穿。幸虧護衛將士及時趕來營救,才不至於橫死沙場。因此,咱也當眾撩起褲管,讓他們看看咱的傷疤。”

說著,譚綸又情不自禁擄起褲腿,伸出大胯給張居正看,只見接近大腿根部處,有一茶盅口大的傷疤,閃著暗紅的幽光,張居正也是第一次看到,不由得感慨說道:

“有道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子理兄若不是有這塊傷疤,恐怕就制服不了這群犟牛。”

“這倒是實話,但這些將佐都是直腸子,雖然鬧事不對,卻也有情可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