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為求人大舍至寶 談家事首輔釋愁懷

 

 

馮府的客堂有五楹之大,就是百十人坐在裏面也不顯得擁擠。京師顯宦或巨富人家,客堂裏都裝了戲樓,馮保家也不例外。這客堂彩繪梁棟極盡藻飾,一應家俱大至金飾木雕六折屏風小至髹漆器皿,無一不精致。就是四壁墻上掛著的那些書畫,也全都是宋元精品。每當夜幕降臨,大廳裏三十二盞宮燈一齊點亮,照耀得如同白晝。

馮保從外花廳裏與胡自臯告辭了出來,只見邱得用已在客堂南廂裏坐著了。馮保趨身過去,滿面春風說道:“邱公公,什麽風兒把你給吹來了。”

邱得用站起身來,幹笑了笑,答道:“咱回宅子,想著晚上也沒甚急事,索性就繞了一腿,過這邊來拜望拜望馮公公。”

邱得用想盡量說得自然些,但在馮保聽來依然是假話。他知道邱得用肯定是為他外甥章大郎的事情而來。邱得用出任乾清宮主管之後,在紫禁城中的地位迅速上升。論級別,乾清宮主管與二十四監局的掌印一樣,都是享受五品待遇,但因他是李太後跟前的紅人,內外廷想求李太後辦事兒的人,都變著法子巴結他,故無形中就顯得高人一等。邱得用為人本來還算本分,但因求他的人多了,把他的架子給求大了,看人打發的那一套,不知不覺也就學會了。就像對馮保,表面上他依然恭恭敬敬,但言行舉止間,常常不經意地表現出一種優越。馮保看了心裏頭很不舒服。覺得邱得用的氣焰長得太快,一直在瞅機會要殺殺他的火氣。

“邱公公不是住在西城麽,你這一腿子可就繞得遠了。”馮保揶揄地說。

“馮公公這是責怪咱來得遲了。”邱得用答非所問地回了一句。論級別,在馮保面前,他不應稱“咱”而應稱“小的”,這就是他不經意間表現出的優越。他四下瞅了瞅,驚嘆道,“人家都說馮公公府上布置得好,果然名不虛傳,看看這客堂,京城裏沒有幾家的。”

馮保今夜裏心情好,樂得與邱得用扯野棉花,答道:“也算不得什麽好,就是敞亮一點。聽說邱公公喜歡聽曲兒?”

“還不是跟太後學的。”邱得用的口氣不無炫耀,“她老人家喜歡聽曲兒解悶,咱在一旁練耳朵,練多了自然也就喜歡上了。”

“今兒晚上正好沒事,咱老哥兒倆,就選幾支曲子聽聽,如何?”

“聽說馮公公家裏養了個戲班子,有幾個一流的唱手。”

“別聽人瞎吹,是好是歹,你自家聽聽。”

“要不,換個時間?”邱公公今晚委實沒有心情。

“為何?”馮保明知故問。

“今兒晚上來得倉促,雅興一時還提不起來。”

“雅興還用提麽,管弦一響,自然就來了。”馮保說著,一拍巴掌,一位家人應聲前來,馮保問他,“戲班子呢?”

“稟老爺,都已開了臉,坐在戲樓後頭哪。”

“今晚上,戲段子就不唱了,你去找一個好的下來,就坐這兒,給邱公公唱幾支曲子。”“唉。”家人答應一聲,飛快地上了樓,不一會兒,領了一個濃妝淡抹裊裊婷婷的少女下來,後頭還跟了三位樂師。那少女走近來,對馮保蹲了個萬福,柔聲說道:“奴婢春月,拜見馮老公公。”馮保眯著眼,從眼縫兒裏透出的目光捉摸不定,他擡擡手指著邱得用說:“春月兒,這是邱公公,最喜聽曲子的,你好好兒唱幾支。”

春月兒又朝邱得用斂衽行了一禮,說道:“奴家唱得不好,還望邱公公見諒些個,不知邱公公喜歡聽些什麽樣的曲子。”

邱得用哪裏有心來聽曲子,自章大郎當街被刑部番役拿走後,他就一直如坐針氈。回到乾清宮,幾次想在李太後面前求情,又生生地不敢開口。還是廖均幫他出主意,要他來求馮保,他才懷著一顆忐忑不安之心來到馮府。可是,一點正事都沒談上,馮保硬要他聽什麽曲子,推又推不掉,他只得逢場作戲,望著春月兒兩片小巧的猩紅嘴唇,敷衍著答道:“隨便什麽曲子都行。”

“可不能隨便,”馮保遞過來一本大紅絹面九折箋紙的曲目單,說,“想聽什麽,自己點。”邱公公接過曲單隨便翻了翻,心亂如麻也不知該點什麽,只得說道:“還是讓春月兒看著唱吧。”

“春月兒,最近學了啥新曲子?”馮保問。

“稟老公公,奴婢前幾日剛學了一曲《青杏子》,是《大石調》的套曲。”

“啊,要不就聽聽這個,邱公公?”

“好,好。”

見邱得用點頭應允,三位琴師坐下來,一人按笛,一人吹簫,一人彈琵琶,春月兒輕輕擊了擊手中檀板,頓時弦管悠揚,竹音悅耳,聽了過門,春月兒慢啟朱唇唱了起來:[青杏子]遊宦又驅馳,意徘徊執手臨歧,欲留難戀應無計。昨宵好夢,今朝幽怨,何日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