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訪衰翁決心懲滑吏 棄海瑞論政遠清流

 

 

卻說數月前張居正在方老漢家門前逮捕王九思鬧出一場風波之後,他心中一直掛牽著方老漢一家,不知他們是否受到牽連遭人報復。盡管他曾兩次派王篆前往安撫打探情況,回答說都無問題,他仍放心不下。前天晚上,他又派人叫來王篆,陪他親自去方老漢家一趟。

在家中吃過晚飯,張居正換了一身青衣便服,帶了幾名便衣馬弁,與王篆各坐一乘兩人小轎,不多時就到了方老漢所住的巷子口。兩乘轎子在此停了下來,王篆領著張居正來到了方老漢的雜貨鋪門口。

雜貨鋪已經上了窗板,大門也關得嚴嚴的。一名便衣馬弁上前敲門,大聲問:“有人嗎?”

連問了幾聲,才聽見一個顫巍巍的聲音回答:“誰呀?”

“是王大人。”馬弁回答。

“哪個王大人?”門裏頭有人躡足走來,聲音充滿警惕。

“是我,”王篆對著門縫兒說道,“方老爹,我是上次來過的巡城禦史王篆。”

“哎喲,恩人哪!”

大門吱一聲打開,一個模模糊糊的幹瘦人影走出門口,又是作揖又是打拱。王篆上前扶了一把,輕聲說:“方老爹,我們屋裏說話。”

王篆與張居正隨了方老爹進了堂屋,馬弁們都留在了外頭。堂屋裏黑燈瞎火的,方老爹摸摸索索點了油燈。一邊點燈一邊解釋道:“這屋裏本是掌著燈的,小可聽見敲門,怕又是歹人,就噗一口吹熄了。”

燈一亮,方老漢認清了王篆,納頭就要下跪,王篆趕緊把他扶住,指著張居正說:

“方老爹,您看是誰來了。”

張居正笑吟吟地站著說:“方老爹,這一向可好?”

“好,好,”方老漢嘴上答道,一雙昏花的老眼卻在張居正身上溜來溜去,因為張居正身著青衫便服,顯然他沒有認出來,“王大人,這位貴人是?”

“方老爹,這是張閣老。”王篆大聲提醒。

“張閣老?”

方老爹驚得渾身一顫,不由得又湊近一步,看到張居正那一部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飄然長須,這才猛然記起,頓時在張居正面前雙膝一跪,喃喃說道:

“大恩人哪,小可有眼無珠,竟沒有認出來,還望大恩人恕罪。”

方老漢磕頭如搗蒜,王篆上前把他攙起。方老漢情緒激動難以自制,竟忘了招待客人猶自嘮叨:“聽說大恩人當了首輔,這是上天有眼,咱這賤地,如何能讓恩人的貴腳來踏……”

見方老漢不能自持,張居正與王篆各自覓了凳兒坐下。張居正借著昏暗的燈光仔細打量方老漢,幾個月不見,這方老漢完全變了一個人。只見他眼窩深陷形銷骨立,滿下巴胡子拉碴,套在身上的褲褂也都是皺巴巴的。他很想在客人面前掩飾自己的重重心事,但強作歡顏的後面依然讓人能感到他有著至深的哀愁。見他如此恍恍惚惚,張居正動了惻隱之心。待方老漢嘮叨完畢,他問道:

“方老爹,您雜貨鋪的生意可還興旺?”

“雜貨鋪?”方老漢淒然一笑,“還好,還好。”

張居正看出其中有隱情,開導說:“方老爹,你不用隱瞞,有話直說好了。”

方老漢愣了一會兒,喉管裏忽地湧起一口痰來,他猛咳幾聲,才嘆氣說道:“實不瞞閣老大人,小可的雜貨鋪已關了兩個多月了。”

“這是為何?”

沒想到張居正這一問,倒把方老漢心中的苦楚全都勾了起來。自從他的兒子方大林被王九思當街打死之後,這個案子便成了京城的第一大案。刑部、大理寺、東廠、錦衣衛等一應辦案部衙,走馬燈一樣,幾乎不隔天地到方老漢家問事取證。常言說得好,窮人怕接媳婦,富人怕打官司。只要有驚動官府的事,有多少銀子你都賠得進去。單說方老漢家,來一起胥吏皂隸各色差人,哪怕問了三兩句話,都得打發一頓酒飯,見人封幾個腳力錢。開頭,方老漢一心只想著給兒子伸冤報仇,花再多的錢也不心痛。各衙門辦案的吏卒,都是些能在幹骨頭上吮出血來的刁鉆螞蟥。吃了原告吃被告,本是他們的行規。如今這個案子,王九思是個無家無室的人,又已經關在東廠大牢裏,人都見不著,又從哪裏去榨油水?因此差人們便都把弄錢的主意打在方老漢身上。一個多月下來,可憐的方老漢做一輩子小生意,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一點家底就被敲得一幹二凈。可是這王九思究竟償不償命,卻還一直沒個說法。其實這案子有東廠把持,任什麽衙門都插不上手。方老漢只是個本本份份的苦主,這裏頭的一淌子渾水他哪能知道?只要是個皂衣皂褲的公門中人,他都當是一個得罪不起的王爺,都是能替兒子伸冤的恩主。所以,大凡進門之人,他都是好酒好肉的款待,現鈔現銀的打發。又過了一個多月,不但把方老漢的幾個家當吃得幹幹凈凈,而且還欠了一屁股爛債,一家人賴以活命的雜貨鋪也山不顯水不顯地垮了下去。看看家中什麽都沒有了,差人們也不再上門。直到此時,方老漢才明白這些衙門中的吸血鬼並不是為了給他伸冤,而是挖空心思前來敲榨錢財。好端端的一個殷實之家,如今已是家徒四壁人財兩空。方老漢一個快七十歲的老人,只得領著新寡的兒媳和尚未成年的孫女雲枝苦熬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