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還夙願李太後禮佛 選替身代皇上出家

 

 

卯時三刻,只聽得東華門內九聲炮響,接著就見到四名騎著一色棗紅馬,身著金盔甲,腰懸金牌、繡春刀,手執大金瓜斧的錦衣衛大漢將軍作為前驅使,引出兩列約摸有兩百人的肅衛儀仗來。跟著就擡出來一頂十六人擡的雕花錦欄杏黃圍簾的大涼轎,後面跟著二十多乘輿轎,八人擡四人擡二人擡不等。接下來又是二百名身穿紅盔青甲騎著高頭大馬的扈從禁衛。大涼轎兩側,還各有四個身著紅皮盔戧金甲,手執開鞘大刀的錦衣衛力士充任防護屬車使。這規模氣勢,只是比皇帝出行少了兩百名府軍前衛帶刀舍人,以及隸屬神樞營的兩百叉刀圍子手。因為不必沿途理刑,因此隨駕負責提調緝事的錦衣衛東司房理刑官一員也就免掉了。坐在大涼轎中的李太後,此時心情好極了。昨天,她正式得到了禮部特為她頒制的慈聖皇太後的鐵券金書,她一方面心裏頭感謝張居正忠忱皇室,斡旋有力;另一方面,她更加深信這是無遠弗屆的佛力所佑,便聽從馮保的建議,選定吉日前往昭寧寺敬香禮佛。

大涼轎擡出東華門後,穿過棋盤街往前門迤邐而來。一路上,但見傘蓋遮路,彩旗蔽天,每前行一裏地,便會“嗵、嗵、嗵”響起三聲禮炮。這是告訴前面各路負責巡視警蹕的官兵太後的鳳輦就要到了。鳳輦所經之處,道路肅清,連平日摩肩接踵的棋盤街,此刻也清曠無人。坐在大涼轎中的李太後,全然不知道外面的情況,但第一次以皇太後的身份出行,這等威嚴儀仗,自然令她心曠神怡。這李太後乘坐的大涼轎十分寬敝。除她本人外,在她坐著的黃綾襯繡的藤椅兩側,還侍立了兩名宮女,其中有一名就是容兒。如今容兒已晉升為尚儀局尚儀,是個正五品的女官了。宮中太監有二十四局,女官也有六局,名曰尚官、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尚儀局掌禮樂起居,下設司籍司樂司賓司贊四司。容兒善解人意,又精絲竹之藝,李太後便把這個官兒賜給了她。眼下節令雖過白露,但因久未下雨,暑氣尚有余威,扈從衛士一個個汗得盔甲盡濕。大涼轎裏因擱了一盆冰,倒不覺得燠熱。耳聽得又有三聲炮響,李太後問容兒:“咱們到了哪兒?”

容兒輕輕撩起轎簾一角,望到不遠處的崇文門城樓,答道:“啟稟太後,奴婢看到崇文門城樓了。”

“啊,應該是快到了,”李太後伸手整了整頭上戴著的鳳冠,又笑著問道,“容兒,你訓練的女樂,現在究竟怎樣了?”

皇城大內本有一個教坊司,負責宮中一應大事儀制伎樂。兩宮太後平時都好聽散曲,容兒投其所好,提議選拔通曉鐘呂音律的宮女訓練一支女樂,李太後當即表示贊同。如今已經訓練了一些時日。昨日,容兒征得李太後同意,今天便帶了這支女樂一塊去昭寧寺,在李太後禮佛拜香時演奏佛曲。現在見李太後問及此事,容兒答道:

“一般常聽的散曲,女樂都已演奏嫻熟,只是今兒個演奏的佛樂,因是趕排的,恐怕有汙太後的耳目。”

李太後笑笑沒有作答。這時又傳來九聲炮響,昭寧寺到了。

大涼轎在昭寧寺門口穩穩停住,當容兒掀開轎門簾,攙扶李太後走出涼轎時,只聽得鐃鈸叠響鼓樂齊鳴。但見早來一個時辰的馮保領著一幫內侍,還有一如和尚領著大小僧眾在昭寧寺前黑鴉鴉跪了一片接駕。

李太後今日來昭寧寺敬香,內容安排得滿滿的。首先是往各殿敬香拜佛,接著是將大內收藏多年的一尊藤胎海潮觀音像贈予昭寧寺觀音閣收藏,順便還要施贈一千兩銀子的香資——都有儀式舉行。當李太後在一如師傅導引下開始燃香拜佛時,容兒指揮女樂在大雄寶殿一側奏起了佛樂。只見這班宮女樂工一色身著緋紅瑣幅質地月色魚凍布滾邊的六幅拖地長裙,頭上梳的也是一色的雲髻,各插一支玲瓏琥珀如意簪,簪頭上都墜了一顆亮晶晶的垂珠,搖晃晃光芒四射。她們個個身段窈窕,玉手纖纖;齒白唇紅,儀態萬方。饞得坐在另一廂放焰口的那幫小沙彌一個個意馬心猿,眼睛發直,常常唱錯經文。這幫女樂工端的訓練有素,都能目不斜視,一門心思用在奏樂上。這皆因容兒對宋朝姜夔的《大樂議》別有心得,深懂古人

槁木貫珠之意,對女工要求甚嚴。一時間,只見她們擊鐘磬、吹匏竹、操琴瑟——同奏則五音諧和,叠奏若空靈出穴。儼然仙樂,又不失皇家氣派與典雅。而此時李太後敬香的各殿,經過重新裝點,也是流丹炫紫,錦繡錯綜。那些佛像、懸幛、梁楹與爐尊,若琉璃映徹,水晶洞明;若琥珀光,若珊瑚色;若瑪瑙散輝,文彩晃耀;若淵澄而珠朗,若山明而玉潤;若翠羽之陸離,若龍章之焱灼;若旄旌孔蓋之飄搖,金支翠旗之掩映;若景星慶雲之炳煥,紫葩瑤草之斑斕。鈴索撞搖,寶輪層疊。瓦鱗比,欄檻縱橫;玲瓏疏透,神動光溢。置身於這股子天花燦爛的佛國莊嚴氣象之中,本來就雍容華貴不容逼視的李太後,越發顯得神采飛揚。李太後拜佛特別認真,不要說在如來佛、歡喜佛、藥師佛與觀音菩薩面前一律三拜九叩,就連護法韋馱,四大金剛,十八羅漢面前,也必稽首行禮,獻上檀香三支。這一趟三大殿的禮佛下來,足有大半個時辰。李太後也有些乏了,便由侍女攙扶著到客堂落座休息。一如與馮保也相陪著進來,李太後給他們賜座。待喝了一小盅從宮中帶來的冰鎮菊花茶後,李太後命侍女把容兒喊了進來,問她:“容兒,你們方才演奏的,是什麽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