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懲黠仆震怒張首輔 告禦狀挾憤戚將軍(第3/6頁)

李可派軍士剛把遊七擡走,忽見閽者來報:“老爺,戚繼光大帥來訪。”

“啊,他來了,快請!”張居正起身欲往轎廳相迎,挪步時對仍跪成一片的仆役說,“都退下,你們記住,今後誰敢背著我與官場上的人交往,一經查出,嚴懲不貸!”

眾仆役諾諾連聲,都滾葫蘆似地退了下去,王氏也在丫環的攙扶下回到後院。

張居正剛說前往轎廳,卻見戚繼光挾著一身寒氣闖進門來。論年齡,他比張居正小三歲,因長年風吹日曬霜侵雪打,看上去卻顯得比張居正蒼老。但一雙鷹隼樣的眼睛以及鼻翼下兩道繞口的刀刻般的法令,往外透著一股英武剛猛之氣,一看就是一個統馭千軍萬馬的英雄人物。嘉靖一朝,福建及浙江東南沿海一帶,出了兩個抗倭名將,一個是俞大猷,另一個就是眼前這位戚繼光。對這兩個人,張居正始終是贊賞有加。他在隆慶二年人閣之後,一直分管軍事。正是由於他的力薦,戚繼光才得以升任總兵並從浙江調任薊遼,擔負拱衛京師的重任。張居正出任首輔之後,又給予了戚繼光更大的權力,一是遊說皇上撤回了歷來由太監擔任的監軍,二是允許他從浙江招募新兵。這兩點都是違背祖制的,監軍代表皇上行軍事控馭之權,而自洪武皇帝就實行的軍籍世襲制,也就是主兵制度,更是不可更易。這些主兵紀律渙散,毫無戰鬥力可言。張居正支持戚繼光招募客兵,實乃是提高部隊戰鬥力的創新之舉。戚繼光在薊鎮總兵位置上,既無監軍制肘,又有新訓成的浙江客兵銳旅。因此,自古北口至山海關的長城一線,在他手裏固若金湯。一直令朝廷頭痛的俺答與韃靼等塞外遊牧部落的驃騎,已是三年不敢犯邊。有鑒於此,自隆慶皇帝以至當今李太後,還有朝中一應大臣,都認為張居正用人允當。一個戚繼光,足抵百萬雄師。這種惺惺相惜互相敬慕的情懷,使兩人的交往自是非同一般。戚繼光碰到排解不開的難事,往往會驅馬進京直闖紗帽胡同裏的張大學士府。張居正府中侍衛,知道戚繼光與張居正的關系,故也從不阻攔。但是,冒雪沖寒夤夜造訪,這還是第一次。聽得門外烈馬噴鼻亂蹄踏雪的聲音,張居正吩咐手下安排戚繼光一應隨從到候見房休息。他與戚繼光在客堂分賓主坐定。堂役沏上熱茶,戚繼光嘴唇凍得發烏,也不知道燙,競一口喝了半杯。

“元敬兄,”張居正親熱地喊道,“這麽大雪天,又是夜裏,你從薊鎮跑來京城,有何要事?”

“咱不是從薊鎮來的,咱是從長城古北口直接驅馬而來。”戚繼光開口說話,聲音洪亮。

“你從長城上下來,有敵情嗎?”

“比敵情還可怕,”戚繼光一跺腳,咬著牙說,“首輔,我是來告狀的!”

“告狀,告誰的狀?”

“總督王崇古大人。”

張居正聽罷大吃一驚,在他的印象中,王崇古與戚繼光相處得不錯。朝廷用人方略,九邊總督必須由文官擔任,而總兵則屬武職。歷來總督與總兵之間能夠同心協力和睦共處的並不多。張居正深知其弊,當上首輔之後,安排地方九邊總督,一再告誡他們要對總兵尊重。這兩年來,九邊軍事衙門少有齟齷,戚繼光也不只一次講過王崇古對他十分禮敬,為何今晚態度大變?張居正急於想知道原因,急切問道:

“王大人何事把你得罪了?”

“不是得罪了咱,而是害死了咱的兵士。”

戚繼光說罷,大呼一聲:“金鈺!”

隔了五六間房的金鈺聽到這一聲山吼,立忙從候見房中跑了出來,這金鈺是戚繼光麾下一名偏將,掌軍需之職。他大踏步跨進客堂,朝張居正單腿跪下,朗聲言道:

“末將金鈺,參見首輔大人。”

張居正示意他起來,戚繼光一旁令道:“把東西拿上來請首輔過目。”

金鈺聞言解下背上的包袱,打開取出一件絎棉的箭衣來,戚繼光接過抖開給張居正看,只見這件棉箭衣到處都是撕爛的窟窿,棉花有一搭沒一搭,再細看這些棉花,都黃黑發黴。

“這是誰的棉衣?”張居正問。

“這是咱薊鎮所有兵士今年剛剛換季的棉衣,”戚繼光憤懣地說,“是王崇古大人配給咱們的。”

“剛換季的棉衣,怎地這般破舊?”張居正伸手捏了捏棉箭衣,頓感不安,“穿這樣的衣服,兵士如何能夠禦寒?”

“這一連幾天的暴風雪,通往長城的路都斷了,不說京城官紳人家可以圍爐取暖煮酒沖寒,就是一般的大耳朵百姓,也能坐在熱炕頭上享受天倫之樂,但惟有咱的兵士,這時候都還在守護長城,城內雪深一尺,長城上就會雪高一丈。如果說城內胡同口的北風能割下人的耳朵,那麽長城上的北風,就能推墻墻倒推山山裂,咱昨日好不容易打通雪路,到古北口看望在長城垛子上守衛的兵士,一看到他們身穿的棉箭衣都被北風撕爛了。這些兵士都是從浙江招募來的客兵,本來就不抗凍,再加上穿上這麽一件爛棉衣,等於赤身裸體站在滴水成冰的長城上,有幾個抗得住?首輔你也知道,咱戚繼光訓練的客兵,軍紀極嚴,都是寧可前進半步死,也決不後退半步生的硬角兒,就因為這樣,僅昨天一天,古北口上就凍死了十九個人。那是十九個生龍活虎的年輕人啊!如果不是這劣質的棉衣,他們怎麽可能死得這麽悲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