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諸葛亮獨力撐危局,劉玄德病中會吳使

蜀漢章武二年的冬天忽然間就到來了,寒冷仿佛悄然生長的傷口,疼痛已深入骨髓,傷在膏肓間,才被不經意地發覺。成都城飄起了愁緒似的白霧,像長在城市皮膚上的瘡疤,雖然結了薄痂,卻是終生不愈。

這年十月,刮拉著白茅的北風剛從成都張儀門挺進城市的腹心,朝廷便在南北郊分別修築圜丘和方澤,由丞相諸葛亮親自鏟掘奠基的第一抔土。營造進度很快,持續了半個月便快竣工了,說是待冬至之日,朝廷會在新修的神壇祭祀天地,由監國太子恭行祭祀大典,屆時百官陪位,燎燔歆享神靈。

也有人說皇帝會親自參與冬至祭天典禮,皇帝回鑾就在這一二日之內,蜀宮的皇帝寶座已空了一年多,皇帝,該回來了。可也有人說,皇帝或者回不來,他打了敗仗,愧對朝臣百姓,正躲在邊關追思過誤。他之所以讓成都修建南北祭壇,是在慘敗後尋不得歸依,不得已祈禱上天的幫助,希望慈憫的上天能幫助蜀漢渡過戰敗後的難關,俾得邦國永固,庶民安樂。

種種猜測不一而足,誰也說不準皇帝要不要回來,正如誰也斷不定皇帝為什麽忽然下詔修祭天台。一切都像穿不透迷霧的一道虛弱的目光,最終消亡在晦暗的沉悶裏。只有南北郊每一日的夯土聲不曾斷絕,眼見著祭台一天天高挺了背脊骨,仿佛扣在成都城外的兩只大巴掌,而皇帝的歸期卻始終模糊。

皇帝自兵敗夷陵,退居白帝城已有三個多月了,重要詔策從千裏之外或沿水路或走陸路傳入成都,國家的政務還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就是見不著皇帝的面。皇帝缺了位,丞相府成了最繁忙的公署。皇帝的上諭詔策與公門行文急報雪片似的出入丞相府,各公署官吏像螞蟻似的在丞相府裏來來往往。爭持、辯難、謄文、奏事、赴職乃至熬斷了肝腸的徹夜忙碌、冥思苦想的急務處置每天都在接踵發生。皇帝幾乎把一個國家交給了諸葛亮,整個蜀漢,北至漢中,南至永昌,東至江州,西至漢嘉,到處都可看見“丞相諸葛亮令”的白文印戳。

皇帝在退兵白帝城後,給諸葛亮寫了一封私信,只有八個字:“邦畿維和,有賴卿才。”

自那以後,丞相府成了國家中央樞紐,監國太子雖是坐纛兒的,可他只是垂拱而治,真正操心國政的卻是諸葛亮。

陀螺似的瘋狂忙碌讓諸葛亮幾乎撐持不下去,常常幾日幾夜睡不成,剛囫圇躺下兩個時辰,夢才做了一半,便有緊急軍政要務報上來。這一忙起來往往是整整一天,等他終於把事情做完,偏又睡不著了,與其在床笫間輾轉煎熬,莫若去找事做,結果事情越做越多。左手翻著公門文書,右手書寫著丞相令,心裏惦念著今年的秋賦,還能和問事官員對話,他這一心多用的非凡能耐讓蜀漢一眾官吏自嘆弗如。

皇帝盡管尚在白帝城,目光從沒有離開過成都,卻有舉國相托之意,這讓諸葛亮生出隱隱的忐忑,皇帝這是在演練未來麽?

未來,未來……諸葛亮念叨著,他在忙碌的空隙想起那種預感似的憂慮,傷口不明的疼痛便泛濫開來。他看見未來在白帝城的大霧中孑然的淒惶身影,也許皇帝也看見了,他們是魚水君臣,他們像上工鑿出的榫卯般契合,那預感長在臣子的心上,也長在君王的心上。

諸葛亮其實很想去白帝城看皇帝,也很想皇帝能回成都,可他不會向君主提出非分之求。劉備在益州的三年,在漢中的兩年,他們遠隔關山重鑰,劉備若不宣召,他決不舍本職而擅赴前線。

他見不到劉備,不知道劉備好不好。劉備每次來信都說一切安好,他卻讀出一張掩著健康面具的臉,心裏有要出大事的傷心感覺,仿佛山陵崩塌,江河倒湧,天地變色。

要出什麽大事呢?每當壞念頭跳出來,他都很快壓了下去。

他輕輕放開手中捏得濕漉漉的文書,看見馬謖走了進來。已經好幾個月了,馬謖面上戚容不改,像生下來就被傷心的酒浸泡,每塊骨頭每根血管都酸痛,不知歡樂到底是什麽東西。

馬謖把一卷文書交上來,分了類各擺一列:“都擬好了。”

諸葛亮看了他一眼,本想說什麽,唇角翕動了一下,又咽了下去。他從右至左拿起第一卷文書,這是一份邊境傳來的戰報,剛加了批復。原來東吳自在夷陵大敗蜀漢,其與曹魏之間的矛盾日漸突出,終於在九月撕破了那層虛偽的禮儀面紗,曹魏率三路大軍殺向東吳,氣勢洶洶,大有自此飲馬長江、一統山河的企圖。

遠在白帝城的劉備自從得知東吳和曹魏開戰,寫信給諸葛亮時說:“險難已去。”

東吳和曹魏打得越激烈、越持久,對蜀漢的威脅越小,甚至會生出好處,這一點劉備當時在信裏沒有明說,可諸葛亮已心領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