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諸葛亮獨力撐危局,劉玄德病中會吳使(第2/7頁)

便在東邊戰事肇開一個月後,劉備給孫權寫了一封信。孫權遲遲沒有回復,但卻把在夔門附近逡巡的軍隊撤了回去,雙方異常和睦地沉默著,久違的和平正在鮮血滋潤的土壤上開出第一顆新芽。

他又拿起第二份文書,那是朝廷擬定的對故尚書令劉巴的喪儀恩典。諸葛亮看著“劉巴”這個已成絕響的名字,故人音容宛在眼前,卻再不能相見,心中一陣嘆息。

他把兩份文書放下,略略一思:“新送來的詔令說,著尚書令李嚴立即趕赴白帝。陛下還特旨提及你,說若事務處分完結,幼常可便宜謁君,索性幼常隨尚書令一起去吧。”

馬謖沉默了一會兒,憋著不悅,嘟囔道:“我不喜歡李嚴。”他壓了壓聲音,“尚書令為什麽要選李嚴?”

諸葛亮微微一怔,嚴肅地說:“這是陛下的意思。”

馬謖默默忍住了滿腹的不快活,一本正經地說:“丞相總統國政,事務繁忙,日夜顛倒,很是辛苦。我雖然愚拙,還能為丞相打下手,幫些小忙,暫時走不開,這次就不必隨尚書令同去謁見陛下了。”

諸葛亮呆了呆,這孩子氣的話讓他竟硬不起心腸駁斥。他想起馬謖今年也三十三了,高挺著個頭像撅著蠻力的野牛,而立之年的馬謖在他心裏還如孩子一般需要慈愛的呵護,目光晃晃悠悠地掠過馬謖蹙緊的輪廓,恍惚辨認出另一張臉。那是碰不得的傷,輕輕一觸,血便流出來,隱痛中蕩漾出想要補救的寵愛。

他用縱容的語氣說:“罷了,這次就不去了,但陛下想見你,你總要去一趟。”

馬謖喜上眉梢,卻道:“丞相什麽時候去見陛下,我隨丞相一起去。”

三十三歲的男子仍保有純凈的童心,諸葛亮有些惘然了,真是個孩子呢。已經很多年了,馬謖的心裏一直臥著一位隆中的迢迢山水間不知愁緒的男童,每日幻想著策馬疆場,建立不世功業。他要做大丞相麾下無堅不摧的大將軍,他要青史留名,要天下聽得見他的錦繡抱負。

“幼常,”諸葛亮艱難地組織著字句,本想再委婉一些,再隨心一些,最終卻沮喪地實話實說,“季常找到了……”他把案上的一份邊報遞了過去。

馬謖像被洪水沖擊的泥塑雕像,每一塊肌肉都在崩潰瓦解,他呆了好一會兒,才顫抖著將那邊報接過來,還沒看一個字,淚便決堤了。

馬良已整整失蹤了四個月,許多人都說他死了,之所以沒有音信,是因為在大火中屍骸無存。馬謖卻固執地以為四哥沒有死,他會在某一天忽然回家,虛掩的門像沉睡的眼睛微微睜開,門後明亮的陽光映著馬良溫潤的笑容,幾點光斑染亮了白眉,他說:“五弟,你又闖禍了?”

他便應著這聲親昵的嗔怪迎上去,他拉住四哥的衣袖,孩子似的繞著四哥的周身打量,看四哥蕩漾的微笑,笑開了一片天,從此陰霾都不見,他埋怨道:“四哥,你怎麽才回來?”

四哥一定會回來,就像天總會亮,太陽總會升起,離家的人一定會故地重返。想念是牽絆遠行者的絲線,無論走得多遠多久,也扯不斷那根纏綿的線。

他懷著這強烈的渴望等了四個月,以為奇跡像季節輪換,寒冬去了,春水便該淙淙流淌。

可是,這一刻他卻知道,四哥回不來了。

是駐守公安的諸葛瑾找到了馬良的屍骨,馬良沒能逃過夷陵大火,那個軒朗的白眉男子被火紅的烈焰吞沒,只剩下一副辨不清身份的殘骸。幸而灰燼中剩有馬良的官印,燒化了的印章烙出清晰的字眼兒,“侍中馬良”在燒得發青的石面上閃著悲哀的光,還有一枚斷成兩半的青玉佩,其上“棠棣之華,鄂不韡韡”的篆字依稀可見,原是馬謖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諸葛瑾請示吳王後,將馬良的遺骸送去了白帝城。劉備撫著馬良殘缺不全的屍骨,大哭了一場,他給諸葛亮的信裏,寫道:“季常物故,錐心之痛。”信被淚水打濕,持握在手中,沉重得不忍卒讀。

馬謖終於知道劉備為什麽要見他,那不是皇帝對臣子的尋常思念,而是慘烈的噩耗讓皇帝熬不住痛苦,需要找到有此同樣痛苦的人彼此傾訴分擔。

四哥回不來了……馬謖還有做夢的感覺,這份喪報、諸葛亮哀傷凝望的眼睛、從心底湧上來的悲痛都是虛假的,他的四哥沒有、沒有死……四哥正在歸家的路上,騎馬緩緩經過棧道,看見夕陽渲染出漫天璀璨悲壯。

“四哥……”他哭著倒下去,像摁下一枚生銹的螺絲釘,把絕望的心情摁進沒有光亮的土裏。

※※※

起風了。

冬日寒冷的風從窗幃間委蛇而進,吹得滿室的帷幕如水波蕩漾,靜悄悄的宮闈裏只有沙沙的風聲,以及遠遠的、隱約的長江濤聲,像來自雲霄之外的梵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