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說太子論馬謖,諸葛亮謁君永安宮(第3/5頁)

進得內寢,光線卻更暗了,幾盞青銅樹枝燈吐著藍火,讓這皇帝寢宮顯得像鬼魅洞穴,屋子很潮濕,像是去冬的寒氣還沒有離開。

“陛下歇下了沒有?”諸葛亮問迎候的內侍。

“剛歇下一個時辰。”內侍說。

他點點頭:“暫不稟報,我在陛下榻前守候。”

一步步,很穩也很輕,仿佛虔誠而忐忑的朝覲者,諸葛亮踏著輕軟的步伐走入了暖閣。視線裏那熟悉的身影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深刻,而步子卻越來越慢,越來越輕。

諸葛亮走到了皇帝榻前,半垂的帷幕遮住了皇帝的半邊身體,疲憊的臉在昏黃光線的映襯下越發的蒼白,雙頰瘦削凹陷,嶙峋顴骨全凸了出來,眼下有深深的暗影,魚尾紋在睡夢中也如刀刻的一般。

皇帝可是瘦多了,一年多不見,怎麽衰弱到這地步。

諸葛亮凝視著那蒼老衰敗的容顏,淚水湧到了眼瞼,可他全都咽了下去。他一聲也不吭,默默地榻前跪下去。

李闞捧了花進來,一眼望見跪在皇帝榻前的諸葛亮,他愣了一下,立刻意識到這一定是丞相。

他悄悄插著花,遞了眼神細細打量這個傳說中的人物。

當真是讓人過目不忘的模樣,眉目間雖掩著深深的疲勞,卻遮不住那璀璨光華。那張臉像雲天上高懸的滿月,淡淡清輝不刺眼,卻足夠留下深刻痕跡。

劉備在被褥裏輕輕動了一下,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朦朦朧朧地看見床前跪著一個人。他眨了眨眼睛,讓視線變得清晰一點,慢慢看清楚了。

“孔明……”他笑了一下,笑容還有夢寐的滋味,恍惚著不真實的光芒。

坍塌的力氣瞬間注回體內,劉備一骨碌坐了起來,驚得內侍忙成一團,又是遞外衣披上,又是墊枕頭,又是捧熱水洗臉。

“陛下!”諸葛亮拜了下去。

劉備睜著眼睛看了他好一會兒:“丞相請起!”

諸葛亮起身,劉備一把抓住他的手,拉了他坐在身邊。

“來了多久?”劉備輕聲問。

“剛到。”

劉備嘆了口氣:“本說你下午才到,朕還說睡一覺,醒來便能見著孔明,沒想到孔明早到了半日。”

“臣心急。”諸葛亮靜靜地說。

劉備像是知道諸葛亮的心情,竟用調侃的語氣說:“放心,還有時間。”

君臣忽然同時沉默了,細細的微風不知從哪個角落鉆出來,在彼此的耳際哼鳴出哀傷的旋律。劉備掩飾地咳嗽了一聲,擡頭看見李闞,招手道:“李闞!”

正發愣的李闞匆匆挪了花,移步上前,跪了下去。

劉備笑呵呵地對諸葛亮說:“這是永安宮的留守黃門,他從沒見過你,對你倒是十分敬仰,今日便引了他來給你磕頭吧!”

李闞當下對諸葛亮“砰砰砰”磕了無數的頭。

“無需如此大禮!”諸葛亮拉住了他。

李闞誠懇地說:“丞相是奴才的大恩人,奴才今日能給丞相磕頭,是奴才一家的福分!”

“這是做什麽?”諸葛亮詫異。

李闞道:“奴才原是郫縣人,全家都是大戶的佃農,大戶盤剝,賦稅十抽七,自家還要上交國庫十一稅,一家人困苦得無路可走。後來丞相均量土地,查核了大戶隱匿的田數,奪其田分給小農,奴才一家才有了田土養活,都是丞相的大恩大德!”

諸葛亮明白了:“不要謝我,要謝陛下,是陛下決策在先,我無非是行事之人,何能當此大功?”

李闞又朝著皇帝磕了七八個頭:“丞相奴才要謝,陛下奴才也要謝。益州百姓有賴陛下丞相恩德,這些年風調雨順,年年豐收,賦稅極少增加,一遇天災,朝廷必撥救濟,日子一天天好過了,都是陛下丞相明斷有方!”

劉備一聲嘆息:“為人君,得百姓如此判語,縱死也甘願了!”

他靜默片刻,問道:“幼常呢?”

“幼常在整飭行裝,陛下不宣召,他不便謁見。”

“宣他來吧。”

便有內侍出去宣旨,片刻,馬謖走了進來,君臣之禮才行了一半,那壓制的悲傷繃不住了,竟就哭了起來。

“陛下、陛下……”他喃喃著,眼淚無聲地滴落在面前的木板上。

劉備也落了淚,他伸出手,輕輕搭在馬謖的頭上:“幼常不要哭,你四哥死得其所,他是忠臣烈士,是你馬家的榮光。”

馬謖抽泣著擡起臉:“是。”

劉備盯著馬謖,那張黑臉膛上依稀有馬良的影子,可到底不是馬良呵。馬良是溫潤君子,溫和不爭,卻又不是空具盛名。其才幹卓犖,處事得宜,在臣僚中的口碑很好。他曾經以為馬良日後可大用,待東征結束,他一定會超擢馬良,可惜斯人化作腐骨,心願成了空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