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糧草遭劫陷困境,趕制大鼓出奇策

五月天燠熱難耐,仿佛要燒起火來,白熾的陽光綴滿了滿坡的牛尾樹,綠得發亮的葉子像掛在南中少女嫁衣前的銀片,隨風搖曳多姿。因正是花期,嫩白泛青的牛尾花一簇簇開得爛漫,性又喜陽,一朵朵肆意地面朝紅日,宛若幹渴的井,將陽光盡情吞沒。

山道上一支軍隊正在滯重遲鈍地行進,仿佛泥沙太厚的濁流,每挪一步皆耗盡力氣,大汗淋漓的士兵甩起牛尾鞭子,趕著一輛輛堆滿了輜重包袱的牛車。道路太崎嶇,車軲轆顛簸得太厲害,沉重的布袋子常常被顛下車。士兵不得已跳下車,把重有百斤的布袋抱起來丟上車,從車板的四個角拉起兩根牛皮帶,使勁地打上死結。

這原來是押糧隊。

坡上匝地濃蔭,高大的喬木和低矮的灌木連成一片厚重的綠色海洋,從外表根本看不出這裏竟然藏著上百個腰懸牛角刀的蠻夷漢子,赤裸的背脊上有汗一串串滾落,卻沒一個人發出一絲兒聲音。

龍佑那趴在一棵枝繁葉茂的牛尾樹上,從密集的枝丫間探出腦袋,咕咕地學了一聲鳥鳴。

押糧隊已經近了,人數有五百余,撐旗幟的小卒騎馬趕在最前面,風迎面吹來,耳光似的打在他臉上,迷了他的眼睛。

“狗漢人!”龍佑那搓了搓手,他背過手,將腰後的牛角刀刷地抽出來,利落地打了一聲響亮的口哨。

霎時,埋伏在山林間的蠻夷漢子呼喝著跳了出來,亮鋥鋥的牛角刀在天空割出上百個月亮。

“有埋伏!”蜀軍驚呼道。

驚慌的蜀軍仰起頭,飛快如過翼的影子在天上搖晃,把那爿天也搖坍了,視線頃刻變得黑沉如傍晚日落。

他們是從天上飛下來的麽?蜀軍心底一片惶恐的茫然,數不清的蠻夷從天而降,口裏發出古怪的呼喊,仿佛可怕的咒語,淒厲的聲音和快如閃電的人影一起落下。

蜀軍擁擠在狹窄的山道上,隊伍被拉成了一條線,又被笨重的糧車彼此隔開,根本不能施展開手腳,一面護衛糧車,一面抽刀迎敵,卻是左支右絀。

蠻夷的身手實在是太快了,周遭是一派眼花繚亂的迷狂影子,許多士兵還來不及反應,已被削掉了半邊胳膊,血噴在裝輜重的布袋上,很快浸出大片的紅。

龍佑那扯著一根手腕粗大的藤蔓來回甩動,忽而落下刀劈敵人,忽而拉升遠眺,他是整個戰役的統帥,需要時時俯瞰全局。

蜀軍押糧隊已陷入了不可弭平的混亂中,蠻夷有得天獨厚的地利優勢,又都身手敏捷,兇殘勇悍,仿佛捕食的蒼鷹,先在天空俯瞰獵物,往往瞧準了再俯沖而下,一擊中的。

龍佑那一松手,輕捷地落在一輛糧車前,車轅已被砍斷了,滿車的糧秣輜重全翻了出去,破損的車前依著一個渾身是血的蜀軍士兵。

龍佑那咬著白生生的牙,牛角刀在屁股上擦了擦,對著士兵的咽喉紮過去,刀尖才遞過去三寸,卻忽然愣住了。

那是個小兵,瞧模樣才十五六歲,嫩翠的臉抹著縱橫的血汙,兩只圓溜溜的大眼睛裏充滿了恐懼和仇恨,兩只手緊緊地攥著一把刀,一面發抖,一面嗚嗚地喊著什麽模糊的口號,像是要給自己壯膽。

真小呢,他這個年齡還沒資格去河邊和中意的女子對歌,收不到心上人編的花冠子,雛鳥該在巢穴裏等候溫暖的撫慰,不該冒險飛出去搏擊蒼天。

龍佑那下不了手,伸出去的牛角刀慢慢地收了回去,他說了一句漢話:“滾回去找你阿娘!”

他背過身,卻聽見後面“撲通”一聲響,他以為那小兵要偷襲他,操刀縱躍一轉,視線裏卻湧入血紅的冰涼感。那小兵已撲倒在地上,血從他的後腦勺噴出來,像忽然綻放的一捧花,艷麗,可是絕望。他到死還握著那把刀,鋒刃如新,似乎從來沒有用過。

“龍佑那,你怎麽不殺他?”糧車上站著一個赤膊漢子,是他自幼耍到大的夥伴阿勐,手中的牛角刀正滴著血。

龍佑那怔怔的:“他還是個嫩娃子。”

阿勐啐了他一口:“屁,他是漢人!”他利落地跳下車,一巴掌扇在龍佑那的肩膀上,“別心軟!”

龍佑那也不知自己回答了沒有,他跟著阿勐沖了出去,卻總是忍不住去看那死去的漢人少年。他就那麽安靜地匍匐在血泊中,枕著揮不出的刀,緊緊地掩住他永遠稚氣的臉。

風在頭頂呼嘯,滿山的牛尾樹搖擺起來,像受不得太強烈的血腥味,張開的葉片花朵向著背陰的幽冷處倒伏而去。

※※※

中軍大營的轅門如驚鴻般掠過身後,楊儀從馬上滾了下去,唬得一群士卒圍過來,慌張地喊道:“楊參軍!”

楊儀掙紮著爬起來,也來不及整理碎爛的袍子,一只腳崴傷了,也早忘記了疼痛,只是隨意地一抹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