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平戰亂功臣班師返朝,諫後主丞相老成謀國(第4/6頁)

他苦笑著坐下,望著滿臉義正詞嚴的諸葛亮,說不出的失望像苦水浸泡著他,他感覺自己的一片好心被白白浪費了,無窮的煩惱雨點般落了一身。

做皇帝,原來是不可以任性的,甚至不能稍稍僭越禮法對待一個恩幸的大臣,世間的無可奈何,就是想有所為而不能所為。

他看著諸葛亮,久別重逢的歡喜感消失了,心中蕩漾出一泡煩惱的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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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蜀宮見過皇帝,叩謝聖恩後,諸葛亮回了丞相府。

長似纏綿淚滴的冰淩垂下屋瓦,稍強的風吹來,嗡嗡地響了一陣,仿佛敲擊鐘磬,婉轉清寧卻惆悵往復。

諸葛亮推開門,屋裏只有幾個女僮,沒見到黃月英和諸葛果,他也並不去尋她們,地上燒著旺旺的炭爐,屋子裏暖烘烘的,他在爐邊坐下,順手拿起一冊書。

女僮們紛紛行禮,當先的一個女子著一身淡青長襦,明麗的面孔映著紅光,像一束傲霜的臘梅,他看了她一會兒,才想起她叫南欸。

他看了兩行書,目光從書簡邊挪出去,恰好落在南欸怯生生的面孔上,到底是放不下,隨口問道:“你父親是董越?”

南欸正在用小鏟給炭爐撥灰,沒料到丞相和她說話,呆愣了一刹:“啊,是。”

諸葛亮見她惶恐,心底憐惜,和風細雨地說:“你父親的事,朝廷已頒發明詔,為其平反,你董氏一族皆赦免無罪。”

這一席話猶如一擊響雷,震得南欸丟了魂,她傻子似的癡了半晌,兩行淚已慌不擇路地滾下來。

“真的,真的……”她淒然地喃喃。

諸葛亮肯定地說:“朝廷明詔,豈能有假。”他把書冊放下,心裏到底惦記著妻女,起身推門欲走,卻聽見南欸喊了他一聲,他一回頭,南欸哭著給他跪下了。

“多謝丞相!”

他默默地凝視了她一眼,惘然一嘆,舉手一捫,門輕輕開了,迎面的冷風卷進了屋,本挺直腰板的炭火縮下了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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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的天空黯淡如憂傷的面孔,行行清淚汩汩地淌過天幕,洗出灰白的光亮。雪不知什麽時候又開始落下,沙沙之聲宛如誰在吟曲,南欸在門口輕輕跺跺足,把身上的雪花兒撣幹凈,才悄悄地邁了進去。

黃月英正倚在火邊縫制冬衣,見南欸進來,招手讓她來火邊坐。

“夫人,天寒了,你還制衣裳。”南欸關心地說。

黃月英嘆了口氣:“多少年的習慣了,改不了。”她放下了針線,“有件事問你,你如今已脫了奴籍,有何打算?”

南欸當真不知自己何去何從,切然道:“我,我沒處可去。”

黃月英頓覺憫然:“家裏的人呢?”

“有幾個本家叔叔,隔得太遠,不合去投靠。”

黃月英同情地一嘆:“真真可憐,”她凝神一思,“你今年多大?”

“十九。”

黃月英想起十九歲這個花樣年紀,心中一片溫情泛濫,十九歲屬於明亮的青春,光鮮如沒有瑕疵的一枚明玉,犯錯撒嬌耍賴都無甚要緊,天下人都會原諒你年輕的錯誤。當她十九歲時,也是這般妙齡美麗,心裏揣著各種古怪念頭,忽而喜,忽而悲,心情仿佛六月天陰晴不定,有許多光燦燦的幻想,能不能實現也不考慮,也會毫無保留地去愛一個人,隨他天涯海角,從不以為自己會後悔。可現在,年華像光潤的皮膚一點點被殘酷的時間剝蝕了,菱花鏡裏再也照不出潤澤的容顏,蒼老正在迅速地從裏到外侵蝕那早已銹跡斑斑的肉身。

“十九,真是好年紀,”黃月英感嘆道,“我便是十九歲時嫁給丞相。”

南欸由衷道:“夫人和丞相二十年伉儷情深,令人羨慕。”

黃月英愴然一笑:“你當真羨慕我麽?”

南欸不甚明了黃月英的意思,也不知如何作答,倒愣住了。

黃月英幽幽地看著南欸:“南欸,你入相府有兩年了,兩年相處下來,我看得出你賢淑知禮,端莊容讓,是個好姑娘,我很喜歡你。”

“夫人待南欸之恩,南欸沒齒難忘!”南欸動容地說。

黃月英語氣和藹地道:“你今年十九了,尋常人家女子,也該議親了……”

沒想到黃月英會提這茬,南欸臉紅了:“夫人,我,我還不用……”

黃月英體恤地笑了笑:“婚嫁乃人之常情,哪有不用的道理?你既是父母雙亡,六親無靠,不能承父母之命以成婚配,若是信得過我,哪一日我給你尋門好親,可好?”

南欸越發窘迫了,低著頭,只撚著衣角,卻不作答。

黃月英知她臉皮薄,因把這事抹過了:“罷了,你既是沒處去,便留下來吧,左右我也離不得你。”

南欸擡起頭,呆呆地看著黃月英,像是從夢裏猛地扒拉出來,還不曾習慣現實的冷熱交迸,半晌才反應過來,磕巴著說:“謝、謝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