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趙子龍疑兵出斜谷,諸葛亮興師逼祁山

當孟達在房陵城樓上看見“司馬”大旗時,才知道一切都晚了。

獵獵旌旗仿佛沉重的耳光,一記一記地扇在他的臉上,把他起初的志得意滿拍扁了,他到此刻終於悔悟了,有一些逆耳的忠告到底要聽一聽。

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司馬懿會不請命而舉兵突襲,反叛的旗幟才豎了不到一旬,司馬懿像長了千裏眼順風耳般飛到房陵城下。

他在城樓上看見策馬行陣的司馬懿,來來回回地在城門下轉悠,像一只溜達著曬太陽的貓,深邃不可揣度的眸子裏含著冰冷的譏誚,仿佛藏著刀鋒,讓他心裏生出一層層厚厚的毛栗子。

他給諸葛亮寫了一封求救信,懇請諸葛亮遣兵順漢水東下解圍,這一次用的還是洛陽紙和隃麋墨,只是落筆的輕佻味兒少了很多,滿紙是承不住的憂慮,他在信裏說:“吾舉事八日而兵至城下,何其神速也!”

信有沒有送到諸葛亮手邊,孟達不知道,因為諸葛亮一直保持沉默,像是那封信沉入汪洋深海,孟達幾度以為信寄丟了,或者,諸葛亮是在坐看覆敗,這後一種猜測讓孟達寒徹骨髓。他忽然就想起當年他奉劉備之命攻克房陵,斬首太守蒯祺。蒯祺一家老小被他麾下士兵一麻繩捆了,蒯祺的兩個兒子身首異處,一個女兒被餓狼似的士兵糟蹋。他後來才知道蒯祺的妻子是諸葛亮的大姐,血淋淋的梁子便結下了。這件事梗在他心裏很多年了,生怕哪一天諸葛亮會找碴兒報仇,幸而他後來投奔曹魏,這幾年沒受諸葛亮統攝,當年的仇隙漸漸淡忘了,如今諸葛亮會不會重燃舊恨,借著司馬懿的手除掉自己呢……他便在猜疑和等待中痛苦地煎熬著,直到十六天後,房陵城被魏軍攻破。

史載:“司馬懿攻新城,旬有六日,斬孟達。”

孟達的頭顱很脆,斬首的劊子手才一揮,頭便裹著一腔熱血飛了出去,從行刑台上滾下去老遠。魏兵把孟達的頭顱掛在房陵城樓上,剛好是蒯祺當年被懸首的地方,城墻磚上還有一片模糊的血印。孟達的腦袋壓上去,一溜血潑辣辣地流下去,抹紅了墻磚縫裏細細的青苔,漸漸地幹成了慘紅的花斑。

二十天後,孟達的死訊傳至漢中,諸葛亮把這一份邊報和孟達的求救信疊在一起,這一天剛好是蜀漢建興六年正月三十。

冬天的冷冽還沒有從漢中撤兵,春的綠意在寒冷的厚重帷幕後艱難生長,涼風過境,將殘余的枯枝落葉蕩去天際,新生的力量在遺骸上緩慢而堅定地綻放。諸葛亮看著窗外樹影橫陳,涼意漸收,像被吸走了魂魄,久久不動。

“丞相,我們該出兵了。”趙雲說。

諸葛亮看著修遠將孟達的信壓在裝文書的竹笥底部,幽幽地說:“子龍以為我不救孟達,是為何故?”

趙雲默然一會兒:“一是東三郡懸遠,援兵難至;二為孟達反復,救之無益;三若貿然為一孟達而興大軍,輒我軍北線出兵不能收到奇效,故而不救。”

諸葛亮微笑,笑容卻略有些苦澀:“子龍,知己也。”他緩緩坐下,把擱在案上的羽扇握住,“可他人未必會如此想。”

“誰?”趙雲驚疑。

諸葛亮並不吐露,像剛才那一句話只是過耳的風,他囈語似的喃喃:“司馬懿此人謀略超拔,幸而他都督荊、豫軍事,不涉北邊防務,不然有如此強敵,北伐便棘手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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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卻不知身在房陵的司馬懿也在揣度他。孟達的首級剛掛上城樓,司馬懿看著那張血肉模糊的死人臉,皺著眉頭吐了一口唾沫,手裏捏著一封封或長或短的信,那是孟達和諸葛亮交通的書信,作為反叛罪證當上報皇帝。

“這人的字寫得很好。”他看了諸葛亮的親筆信後說了一句很古怪的評價。

周圍的將領們既莫名其妙,又以為可笑,堂堂驃騎將軍、托孤大臣出奇策平定叛亂後,不清查脅從人等,卻有閑暇研究敵人的字。

司馬懿眯著眼睛長久地打量著諸葛亮的字,又說道:“字如其人,此人心機深沉,不好對付。”

他把信擱下來,諸葛亮的字兒像蛛網似的在他腦海裏蕩起了秋千,他便在臆想中勾勒出這個人,聰明、果斷、堅貞以及殘忍,為了達成目的可以不擇手段,這一點和自己很像,可總有那麽一些地方是不一樣的,到底在哪裏呢?司馬懿不想承認他在諸葛亮的字裏看出耿耿忠誠,這種忠誠在他第一次看見諸葛亮痛斥曹魏勸降書時便感受出了。可他覺得太忠誠的人都是蠢材,諸葛亮是那麽睿智的一個人,他怎麽可以,怎麽可以效法凡俗的愚忠!

他並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和諸葛亮有交集,也不知道三年後,他和諸葛亮的對決將粉墨登場。那是令歷史振奮的熱血經歷,是百年戰亂史上最精彩的一幕,兩個天下奇才像星辰般撞擊,他們璀璨的芒角輝映著北方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