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59章 秦林的選擇

“咱們大明朝,哪兒來的真正的權臣?為父既不是王莽,也做不了曹操。”張居正慢慢地搖了搖頭,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苦笑。

自從明初朱元璋借胡惟庸案廢除丞相制度,皇權就得到了遠超前代的加強,形成文官外廷以內閣為首腦、宦官內廷以司禮監為心臟、軍權由勛貴武臣掌握,三方互相制約的穩固格局,終明一朝,基本從制度上杜絕了重臣篡位和外戚專權的可能性。

英宗年間土木之變,勛貴武臣集團遭到重創,逐漸形成文貴武賤的局面,基層衛所兵制崩壞,各公、侯、伯也僅能保持家族的榮華富貴和統帥軍隊的部分權力,基本上對朝局大政失去了發言權,比如魏國公徐邦瑞職任南京守備、統帥十萬大軍,南京城內他是天字第一號誰也惹不起,但出了南京城,進士出身的七品知縣都可以不買他的賬。

三條腿的凳子可以站穩,兩條腿的就不行,只剩下外朝文官和內廷宦官兩股勢力的大明朝局,就難免偏偏倒倒了……只要出現皇帝年幼或者不理朝政的情況,不是外廷文官占據上風出現張居正這種權臣,就是內廷宦官裏面產生權閹王振、立皇帝劉瑾、九千歲魏忠賢。

但無論張居正、王振還是魏忠賢,沒有誰能真正成為曹操、王莽、司馬懿那種真正意義上的權臣,因為科舉文官受制度制約難以發展家族勢力,並且無法得到軍隊在王朝制度之外的效忠,而內廷宦官完全依附於皇權,無論劉瑾或者魏忠賢的權勢看起來多麽大,當皇帝下定決心加以處置的時候,他們完全沒有反抗之力。

張居正之所以能權傾天下,並非他手握權柄能直接對百官施加黜陟、或者擁有一支忠心耿耿的私軍……這兩者是成為真正權臣必不可少的條件。

而是帝師身份使他能對皇帝施加影響,慈聖李太後的信任則加深了這種影響的力度;身為內閣首輔,能行使在百官奏本上“票擬”的權力;和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的同盟關系又使他的票擬能毫無阻礙的通過“批紅”,最終變成朝廷的旨意,由各部門貫徹執行。

張居正並非像歷代權臣那樣獨斷專行威震天下,而是以特殊的權謀手段在明朝制度的各個關卡一路綠燈,可要是其中任何一個關卡,無論萬歷帝、李太後還是馮保對他亮了紅燈,把“首輔鈞旨”變成“皇帝聖旨”的通路就會立刻關閉。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萬歷帝成年之前張居正實際上行使著皇帝的權力,並借此大力推行新政;但另一方面,他的權力並非牢不可破,甚至是相當脆弱。

“別人只說我張家如何聖眷優隆、煊赫一時,殊不知為父為了推行新政,開大明中興之局面、保華夏百年之氣運,心中實是,實是……”張居正沉吟半晌,長出一口氣,吐出八個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張家三兄妹面面相覷,一方面不得不信父親的話,一方面又總覺聳人聽聞:在江陵相府,在江南遊歷,處處只覺父親威勢煊赫、官民萬分景仰,誰知道竟有如此艱難?

似乎看出了兒女們的疑惑,張居正也有借機一吐胸中塊壘的意思,便笑著在地上畫了個圈兒:“這是天底下的讀書人,爹爹又在裏面畫個圈,這就是外朝文官,你們知道現在考中進士的寒門士子已不到兩成,占多數的八成都是官紳富商子弟。爹爹的新政有清量田畝、追比積欠兩條,降低了百姓口糧田的負擔,清查了官紳隱瞞的田畝,這就是和普天下的鄉紳作對了;而一條鞭法把過去的征糧食布匹實物改成征收銀子,雖然保留了火耗,地方上不能像過去那樣幹谷濕谷、淋尖踢斛來任意盤剝百姓,這又在和衙門吏員作對;考成法考核官員全年政績,把庸官、懶官通通降職直到罷黜,這又是和滿肚皮四書五經,辦事百無一用的書呆子官兒作對。”

張居正每說一個對頭,就用術棍兒像切蛋糕那樣在圈子裏頭劃一塊,劃到後頭本來的圓圈就缺了三大塊,最後只剩下寥寥無幾的一點兒,便是張居正自己提拔的親信以及投身新政起家、因實行新政而得到好處的官員了。

強力推行新政,與舊有的既得利益集團決裂,張居正實際上已經站到了大部分科舉出身文官的對立面。

看著地上那塊被切得所剩無幾的圓圈,張家兄弟額角汗出如漿。

張紫萱則眨了眨眼睛,也撿起一根樹棍,在大圓之外畫了另外一個方框、一個三角、一個五邊,然後看著父親。

張居正贊許地點點頭,明白女兒的意思:張紫萱仍在為處置王本固做著努力,那三個圖形分別代表對自己信任有加的慈聖李太後、弟子萬歷皇帝以及作為盟友的司禮監馮保。有這三位的支持,單是舊文官勢力反對並不足以動搖新政,也就沒必要接受王本固的投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