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4章 戚繼光的憂懼

密雲縣,天空彤雲密布,濃黑猶如鍋底,也許是開年來的第一場雪正在翻滾的雲層中醞釀。

雖已是正月,這北方邊廷的天氣比京師更為寒冷,無論軍民都縮在家裏煨著熱炕頭,那些迫於生計不得不出門的可憐人,則穿了厚厚的棉襖,帶上松針編織的蓑衣,踏著釘鞋、縮著脖子,在道路上步履蹣跚的行走。

可就在凜冽的寒風之中,偏有數騎人馬向著密雲縣疾馳,人如虎、馬如龍,腰間長刀勝雪,背後鳥槍錚亮,一眼便知是薊鎮戚爺爺麾下新軍。

道路旁邊的行人見了,無不咋舌:娘耶,這般天氣還縱馬疾馳,戚爺爺帶的兵,莫不是鐵打的?

殊不知這一行人中為首的騎士,尋常身材並不魁梧,鬥笠遮住的相貌也極尋常,穿一領打著補丁的舊戰袍,身穿鐵甲、頭戴鐵盔整個人如同鋼澆鐵鑄的漢子,便是左都督、少保、薊鎮總兵官戚繼光。

馬兒疾馳,刺骨的寒風吹在臉上猶如刀刮,可戚繼光毫不在乎,“南北驅馳報國情,江花邊月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橫戈馬上行”他做的詩早已將拳拳赤誠之心展露無遺。

此刻他的憂心忡忡,並不是因為邊塞練兵的辛勞和苦寒,而是擔心失去連這辛勞和苦寒都無法“享受”失去精忠報國的機會。

是的,行賄送禮、低聲下氣的磕頭、委曲求全……戚繼光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保住他的權力。

可這是什麽權力呢?!在邊塞受苦的權力、統帥大軍殺敵報國的權力、率領弟兄們拿自己鮮血和人頭去和敵人拼命的權力。

前兩天得知京師科道言官對薊遼總督楊兆發動了攻擊,戚繼光就本能的察覺到不對勁兒,在薊鎮接到欽差大臣召見的命令,他更是心頭忐忑:這件事,會不會和副欽差秦林前些天在便宜坊和自己說的那些話有關?這會不會是朝廷中的又一次黨爭傾軋?

“伯父、伯父!”戚金連聲喊叫著,唯恐走神的伯父摔下馬去。

戚繼光終於回過神來,苦笑著朝侄兒點點頭。

就算是和倭寇浴血廝殺、和土蠻部小王子沙場拼命,戚繼光什麽時候不是談笑自如?可昨天接到欽差召見的命令,得知秦林就是副欽差,想到自己和他說過的那些話,幾乎一夜之間這位大帥的臉色就變得憔悴不堪,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嘴唇也幹裂起了血口。

戚金忍不住嚷嚷起來:“伯父,咱們行得正、站得直,就算和姓秦的說了些什麽,那也沒有一句虛言哪姓楊的貪汙糧餉,朝中有人要借此興風作浪,和咱們有什麽關系?”

“邊防之機不在邊鄙,而在朝廷;不在文武疆吏,而在議論掣肘……”戚繼光回答著侄兒的問題,頗有些心不在焉。

想到胡宗憲、劉顯、俞大猷的遭遇,戚繼光的心情,實在糟糕透了。

“哼,這個姓秦的當面裝好人,背後利用咱們!”戚金憤憤地說著,將馬鞭狠狠一甩。

他不明白,伯父帶著弟兄們辛辛苦苦替朝廷禦邊,打倭寇、打韃虜,出生入死,為什麽每次黨爭傾軋,邊廷上這些流血流汗的將士就成為了鬥爭的犧牲品?

欽差行轅之中,秦林的心情也不怎麽好。

徐文長挑燈夜戰,把薊遼總督府送來的糧餉出入賬冊審核了一遍,以他老辣的眼光和豐富的經驗,也沒能從賬面上找出紕漏。

老瘋子的眼睛熬得紅彤彤的,頭發被抓得亂糟糟的像個雞窩,臉上帶著某種病態的亢奮,突然將桌子重重一拍:“丟你老母,劉良輔個二五仔,做嘅假賬實情巴閉!”(注:粵語。意為“屌你老母,劉良輔個叛徒,做的假賬真是麻利!”)

徐文長會說全國各地十幾種方言,這不一急起來,拿廣東話罵劉良輔做的假賬厲害了。

秦林大笑起來,把老瘋子肩膀拍了拍:“徐先生,這才叫棋逢對手將遇良材嘛,不過,我比較看好你喲!”

徐文長得意地笑了笑,嘴角跟抽風似的,好在眾人早已習慣,倒也不以為怪。

陸遠志和牛大力兩個垂頭喪氣的從外面走進來,胖子一叠聲的抱怨:“我的秦長官哎,外頭不管老百姓還是軍士,聽到我倆是外地口音,都躲得遠遠的,嘴巴閉得那叫個緊哪!”

“各處都沒什麽古怪,就是看見有聞香門在開壇燒香,嘿,信徒不少呢!”牛大力補充道。

上次在陳銘豪家見過聞香門傳教,秦林回去就查過了,聞香門是官府允許傳播的普通民間道門,搞燒香拜佛那套,教義和白蓮教有明顯差距。

秦林摸了摸下巴,沉吟道:“目前看來沒有別的頭緒,等戚繼光來了,看看能不能從他那裏打開突破口。”

“難、難、難!”

徐文長一連說了三個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