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54章 風陵渡

“少師府,中極殿大學士張……”秦林一字一頓地念著旗幟上的字,裝出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哦,原來是蒲州張鳳磐相公府上的,失敬失敬。”

白霜華心道:張四維又有什麽了不起?她粉面微寒,就待出言呵斥,卻見秦林悄悄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爭執。

怕了?稅吏狗仗人勢頗為得意,似乎點出蒲州張鳳磐相公,勉強能奉承到張府的商隊,自己臉上就極有光彩了。

車隊為首的大漢正好路過,聽到秦林與稅吏的對答,轉過臉把他瞧了瞧,朝地上啐了口:“哪裏來的小兔崽子亂嚼舌頭,收稅,便是我們捧著銀子繳稅,只怕沒人敢收!”

稅吏換了嘴臉,單看諂媚的笑容簡直比侍候親爹還孝順,連聲道:“那是,那是,莫說少師府,單憑曹四爺的面子就值萬兩黃金,提什麽稅不稅的,也只有鄉下來的土包子才不懂!”

這人說話夾槍帶棒,依著陸遠志、牛大力的脾氣就要發作起來,不過看看秦林神色從容不迫,似乎心中早有計較,兩人只好暫且忍耐。

尹賓商卻輕輕點了點頭,暗道秦林分明不是屈己從人之輩,隱忍不發必有所圖,正應著兵法上“不怒而興兵”的宗旨,示敵以弱、欲擒故縱,實乃梟雄之才也。

曹四見秦林不出聲,只道這鄉下土包子被嚇得不敢說話,這才重重地哼了一聲,攢促車馬漸漸走遠。

“看樣子。蒲州張府的貨物,從來都不交稅嘛,呵呵。”秦林自言自語道,摸著下巴若有所思。

尹賓商嘆口氣:“大明朝的老規矩,借副官銜燈籠就是官眷車隊官眷船,從不作興繳稅的,以前至少進士才有這個資格,近年來好些舉人都借旗號給人行商……另外還有投獻土地、蔭庇莊丁種種弊端,長此以往,賦稅不入府庫而入巨室,朝廷財源枯竭。民間生計疲弊,恐將為國之大患哪!”

打官銜旗號免稅的事情,秦林早已知道,他幾年前從蘄州去南京嗎,就是借錦衣百戶的官銜名號,就免費坐了一趟茭白船,人家還好吃好喝招待呢。

張四維府上打著官銜名號行商,就是鉆這個空子,雖然規模大、漏稅多。但毛病出在朝廷制度,不在張府本身——這也是剛才秦林沒有發難的原因之一。

不僅張家,故大學士馬自強馬家、前宣大總督兵部尚王崇古王家,這些關中、三晉之地的達官顯宦,同時都是富商巨賈。張居正推行俺答封貢放開邊境貿易是出自公心,而當年王崇古、馬自強贊成此事。就或多或少帶那麽點私心了,作為晉商他們可以和蒙古人做生意嘛,而且是免稅的,想不大賺特賺都難啊!

用後世秦林熟悉的話來說,官宦免稅是體制問題,倒也怪不得張、王、馬哪一家。

可聽說投獻土地、蔭庇人口,秦林就驚訝起來:“張江陵清理田畝,王國光編制《萬歷會計錄》,難道關中之地沒有推行嗎?”

尹賓商笑了:“關中巨室盤根錯節,江陵相公也要倚重朝中的張四維、王崇古、馬自強等輩,地方官就更是睜只眼閉只眼。前幾年新政推行時還要敷衍一下,江陵相公身故後蒙冤,新政泰半被廢,連敷衍的功夫都可省下了。”

秦林一聲嘆息,他曾聽張居正、張紫萱父女還有徐文長提過王崇古、馬自強,對他們的能力,尤其是邊廷上指揮籌劃的能力還是極為推許的,稱為能臣幹才,可惜他們在涉及自身利益時……

毫無疑問,秦林如果和蒲州張家作對,他的對手絕對不止是當今首輔大學士張四維。

讓陸遠志和稅吏交涉,秦林自己就與尹賓商談天說地,從他口中得知了不少關中豪門世家的掌故,而尹賓商先以所著的白毫子兵來請教,又試問天下局勢,秦林以自己的理解一一作答。

最後,尹賓商掩卷嘆道:“江陵相公欲以新政重開盛世,可惜天不假年,長星竟而隕落,陛下重用張四維、嚴清,盡起舊黨趙用賢、吳中行、王用汲等輩,中興之勢為此摧折,不知秦將軍以為,這天下還可收拾麽?”

秦林略作思忖,遙指關西:“我是學過醫的,以醫病來說,如今大明朝病在腸胃,尚可以治得;如果諱疾忌醫拖延下去,漸漸病入膏肓,到時候神仙難救。就拿這表裏河山的關中之地來說,如今只是民間疲弊,恐怕到數十年後就是民不聊生,又不像江南地方豐饒,一旦遇到大災之年,朝廷缺錢賑濟,必然流民四起,虎狼之輩振臂一呼,那就是陳勝吳廣復生了!”

尹賓商大駭,他行走關中、遊歷邊塞,得出的結論暗藏心底不敢告人,卻被秦林一語道破,真是情何以堪。

二人相談甚久,頗有一見如故之感,足足兩個時辰秦林才告辭離去,他沒有提出招攬,尹賓商似乎也沒有這個意思,兩人一笑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