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88章 各打小算盤

花梨木退光漆的太師椅上,張四維已換上了粗麻孝服,等待著申時行。

畢竟是首輔大學士,如果像百姓人家那樣號啕大哭未免太失身份了,他嘴角耷拉、眉梢含愁,雙目隱含憂思,擺出的一副哀容恰到好處,既有孝子對亡父的深切哀悼,又顯出了當朝首輔的憂國憂民之心。

只可惜,驟然遭受了晴天霹靂般的打擊,即使是城府深沉的張四維,也難以真正控制自己的情緒,從不住輕顫的大袖子即可猜到籠在袖中的雙手是怎樣劇烈的顫抖,要靠緊閉著嘴唇才能止住哆嗦,更暴露了他內心的驚怒。

現在的張四維恨透了秦林,老家那邊對外是能瞞就瞞,可他這裏收到的消息當然不會有假,殺死張允齡的兇手,恐怕就是秦林身邊那位魔教教主!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不過張四維的心頭很快就被更要緊的事情占據了,報仇雪恨的念頭反而降到了第二位。

丁憂!

大明以儒學治天下,所謂忠孝仁義,於國曰忠,於家則孝,官員遇凡父母喪必丁憂離職回鄉守制,為期三年——實際執行二十七個月,期滿再重新任官,一般保持原官職品級不變。

但這裏頭就有說道了,很多位置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你丁憂回去就有新官上任,難道三年後回來,又把繼任官一腳踢開,再讓你坐原來的位置?沒有這個道理嘛!

浙江杭州府蕭山知縣是正七品,雲南武定府元謀知縣也是正七品,一在江南膏腴之地,一在邊陲偏僻荒遠,同是做縣令,這兩處苦樂不均的差距就不啻天淵了,如果某人開始做著蕭山知縣,任上遇到丁憂,三年之後回來還他個元謀知縣,恐怕這人上吊抹脖子的心都有!

張四維也是如此,歷經宦海沉浮又背叛江陵黨,才爬到首輔大學士這個文臣頂峰的位置,哪裏舍得輕易放下?何況他剛做首輔一年而已,大部分時間用在萬歷面前固寵,要不就是清算戚繼光潘季馴等江陵黨余孽,還沒來得及培養出自己的鐵杆班底,這一走三年,焉知朝局將發展到什麽地步?

三年之後究竟是轟轟烈烈重回都門掌朝綱,還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昔日的鳳磐相公只好東往天闕黯然魂銷,那就誰也不知道了。

喪訊傳來,官員也只有丁憂、匿喪、奪情三條路可以走。

所謂匿喪,譬如山東某位仁兄在廣西做個六七品的小官兒,兩地相隔萬裏消息不通,只要把老家過來報喪的人哄住,將喪訊瞞下來,誰又知道他老家的爹娘死了?大可安安穩穩把任期做完,當然,萬一事情被戳破,身敗名裂是免不了的。

張四維做到首輔大學士,聲名煊赫,人人都知道他蒲州家鄉的老爹張允齡,匿喪這條路無論如何都不可行。

奪情嘛,那就是以所承擔職責極為重大的原因,由陛下宣詔慰留,張居正當年身為顧命大臣,將權謀手段用到極致,遇到父喪也硬是留在中樞素服治事,也惹得天下洶洶,士林清流群起而攻之。

難道只有放下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富貴權位,老老實實回鄉丁憂了?

想到這裏,張四維胸口一陣煩悶,只覺心亂如麻……

顧憲成何嘗不是如此?不過好歹丁憂的不是他,所以比張四維還要鎮定一些,替首輔大人盤算籌謀的同時,還有余力看了看自己那本被摔在地上的彈章,思緒飄飛起來。

前三十年,始終過得順風順水,府試鄉試過關斬將,江南才子名列第一,提到金陵四公子,誰不欽羨景仰?

可自從撞到了秦林,這個仿佛命中注定的強敵,情況就完全變了樣:隨著劉戡之犯罪伏誅,他顧憲成顧大解元幾乎淪為笑柄,跑到京師來,殿試奪魁沒了指望,成立三元會,又被秦林捅到張居正跟前,以二甲第二也即是總榜第五名的成績,居然沒能入得翰林院,按大明體制再無入閣拜相的機會……

好不容易借扳倒江陵黨之機,攀上首輔張四維,眼看著一本彈章上去,就要將秦林斬落馬下,張四維的老爹卻突然死了,面臨丁憂的局面——不消說,張允齡之死,秦林絕對脫不開幹系。

怎麽沾到這秦某人,就變得事事不順呢?顧憲成只覺嘴裏發苦,看著地上那本彈章,暗想莫不是顧某做錯了,連老天爺也來作對,所以才有這般播磨?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顧憲成也有點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並不是那種純粹為名利而蠅營狗苟的世俗小人,此時挫折之下,不禁捫心自問:秦林東撫瀛洲、北定土默川,幾番破案平亂,也有扶危定難之功,使出這般手段對付他,是不是……

不!有個聲音在顧憲成心中炸響,咆哮著告訴吼道:秦林這般幸進小人,豈能與士林君子同列朝綱?一介武夫,幸進佞臣,不知禮義廉恥,他現在所立功績越大,將來危害國朝也就越烈,更何況他還和江陵黨余孽暗通款曲,將來萬一被他翻案,則現在朝堂上的眾位正人君子將伊於胡底?顧某對付他,非為個人恩怨,實為國朝祖制,實為大明江山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