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92章 要命的奏章

紫禁城東南角的文淵閣,坐北面南,上下兩層,面闊六間,兩頭山墻青磚砌築直至屋頂,黑色琉璃瓦頂,綠色琉璃瓦剪邊,式樣簡潔素雅,便是內閣輔臣辦公之處,大明朝政中樞之所在。

終大明一朝,文臣到此便是頂峰。過去的幾十年裏,多少名臣巨擘在此指點江山,身處文淵閣,北望帝闕皇極殿,與紫禁城東北角的司禮監分庭抗禮,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乾坤如畫任我揮灑!

然而伴君如伴虎,朝堂傾軋如風刀霜劍嚴相逼,誰又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文淵閣是高處不勝寒的群山之巔,也是激流湧動的漩渦中心,多少英傑的豪情壯志在此黯然魂銷,或貶謫出京,或告老還鄉,余生中回顧記憶中已褪色的京華煙雲,心頭只剩下幽然一嘆。

萬歷十一年秋,繼徐階、高拱、張居正、張四維等等名臣之後,文淵閣又迎來了新的主人,原籍南直隸蘇州府,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狀元及第的申時行申汝默!

只不過這一位和前輩諸君大異其趣,高拱、張居正等輩,哪個不是手腕強硬精通權謀?就連兩面三刀的張四維,也頗有點勾踐臥薪、韓信忍辱的遺風,獨獨到了申時行,行事則多謀少斷、為人則兩面討好,朝野有心人盡皆拭目以待,從此朝堂政局恐有別於前代……

申時行自十裏長亭歸來,第一次以首輔身份來到文淵閣之時,何嘗不是心潮澎湃。早已熟悉的建築,似乎都變得鮮亮些了,一種新鮮的感覺讓他在門口稍有躊躇,不過僅僅轉瞬之後,他微笑著舉步,輕輕邁過了那道無數讀書人窮盡一生也無法跨越的門檻!

余有丁、許國緊隨其後,分別在各自的座位落座。余有丁從三輔升次輔,地位實際上沒什麽變化,依舊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新入閣的許國則灑脫隨性得多,時不時和閣中辦事的官吏隨員說兩句笑話,看似輕松寫意。

兩位閣老為各自書案上堆疊的奏章做著票擬,所涉事體稍大或者處理略有疑難的,必定請教申時行,煩請首輔老先生來拿主意。

內閣辦事隨員官吏也像往常那樣進進出出,聯絡六科、六部,將情況火急的奏章遞入,將完成票擬、需要及時處理的奏章送往司禮監等待批紅,端茶送水,噓寒問暖……

一切都顯得那麽有條不紊。

殊不知平靜的水面之下早已暗流湧動。余有丁故作老成、許國瀟灑隨性,其實翻開每一本奏章時都提心吊膽,仔細看看貼著的簽條不是顧憲成的名字,這才舒口氣,慢條斯理的翻開處理。

那一本不得了,羅織罪名、盡起大獄,多少人要倒黴去職,多少顆腦袋要落地?只怕不亞於一年前扳倒馮保、盡謫江陵黨諸大臣的架勢!無論誰接到都是個燙手的山芋,不。簡直就是一顆點燃了的震天雷!

余有丁是拿定主意明哲保身了,張四維也沒給老夫萬兩黃金,秦林也不曾和我有殺父之仇,何苦攪和進來惹得一身騷?

許國更是新晉的閣臣,資歷還淺得很,哪裏敢接這顆定時炸彈?說不得,天塌下來高個子頂,不管顧憲成這份奏章從誰的書案上冒出來,票擬的事情。都還是煩請申大首輔親筆罷!

奔走忙碌的內閣辦事隨員,更是人人留了七八個心眼,時不時偷眼瞧瞧三位輔臣堆滿了奏章的書案,再看看閣老們的神情變化,稍微一點點動靜便會引得他們支起耳朵……定國公府、司禮監、儲秀宮、東廠錦衣衛、六部九卿三法司科道言官,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文淵閣,不知多少只耳朵等著這裏的內線傳出消息!

唯獨眾人矚目的焦點,新任首輔申時行還是一副溫文儒雅的溫吞水樣子,不慌不忙地翻開一本本奏章,仔仔細細地逐字逐句讀了,到了文理精深詞句淑麗之處,還要搖頭晃腦的吟哦一番,最後才提起極品湖州紫毫筆,在呵氣成水的端硯上飽蘸徽州松煙墨,落筆便是漂亮的台閣體小楷。

見申時行這番做派,那些拿了定國公府或者儲秀宮大筆銀子的內線,就一個個急得百抓撓心,還不得不佩服一句:申老先生每逢大事有靜氣,不急不躁,淵渟嶽峙,真乃宰相風度!

文淵閣外面,又是另一番場面,張小陽和張尊堯各據一方劍拔弩張,各自都有一群擁躉。

儲秀宮派來的順公公地位超然,什麽也不說,只是冷眼旁觀,卻也有不少宦官走馬燈似的接連過來拍他馬屁,鄭貴妃專寵六宮,手下奴才自然水漲船高。

“申時行申老先生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所有人心頭都存著這麽個疑問,在謎底揭曉之前,誰也猜不準。

日頭漸漸偏西,永樂大鐘的渾厚鐘聲遠遠傳來,眼看到了內閣下值回家的時間,可文淵閣中除了正常的文牘出入,竟然一點動靜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