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66章 打開天窗說亮話

京師城垣周圍四十八裏、設九門,北面兩座城門,靠西的是德勝門,靠東的是安定門,大明朝的國立最高學府國子監和供奉至聖先師的文廟,便坐落於德勝門東邊一箭之地,和京師北城墻只隔著一條胡同。

自古以東面為左、西邊為右(和後世的地圖正好相反),按照左廟右學的禮制,國子監在西,孔廟在東。

明代儒學昌盛,幾乎各個城市都有文廟,論規模當然首推山東曲阜,不過政治地位的崇高嘛,那就是京師這座了,畢竟京師的君臣都很忙,沒有太多的時間千裏迢迢跑到曲阜去祭孔,只能就近表達對至聖先師的敬仰。

這天孔廟外人頭攢動,有方巾斕衫的秀才,有紗帽圓領的舉人,擠得個個滿頭熱汗。

緊鄰孔廟的國子監更是傾巢出動,老師不論什麽司業、博士、學正,學生也不分貢生、蔭生,全都跑了出來站在台階上伸長了脖子往前看。

朝廷明旨下發,今天就要奉陽明先生王守仁從祀孔廟,這代表陽明心學得到了朝廷承認,從此將與程朱理學同為儒門正道。

有句老話叫文人相輕,讀書人多了口舌之爭也多,這裏心學弟子、理學門徒都為數不少,撞上了就互相辯難,聲音越來越大、脖子越來越紅。

大明朝的讀書人對待學術思想,當然不會像烏斯藏黃白兩教那樣水火不容、非此即彼,事實上很多士人是既講程朱理學、又讀陸王心學,兼收並蓄加以自己的理解。

但是在心學理學之間總有所偏好,這就埋下了爭論的引子,而且只要人一多,就是那些態度極端的人聲音最大,最能吸引眼球,加上士子們大多數年紀輕輕血氣方剛,這一吵起來沒法收場,卷袖子、揮拳頭,好幾處都在推推搡搡。

唯獨台階上一群衣著華貴的監生,吊兒郎當的站在旁邊,跟看戲似的指指點點,時不時嘻嘻哈哈地笑,似乎對心學理學都不感興趣,純粹只是看讀書人吵架好玩。

國子監的其他監生,也和這群人保持著距離,因為他們是蔭生,而且是武蔭生。

監生有四種,其中貢生是府州縣儒學從秀才裏面遴選出來的三好學生、保送生;舉監是會試落第留京學習、準備下科繼續應考的舉人,相當於本科畢業又讀第二學歷;例監是捐錢進來的“擇校生”;蔭生則是父祖有功於國——主要是指當過大官,受蔭庇進校就讀的官二代。

大明官場以進士出身最為根紅苗正,單純監生資格不考進士的話,實際上沒有多大前途,所以相比而言前三種監生都是窮矮醜,唯獨蔭生有父祖蔭庇,實打實的高帥富。

蔭生也分文武,文臣世家子和武勛貴戚自然有所不同,這些看笑話的武蔭生,個個家裏都有公侯伯的位分,在監學習之後,出去就是三四品的官職,甚至襲封超品爵位。

內中有一人粗聲大氣地道:“這群銼鳥鬧的啥哩?嘰裏咕嚕說些小爺聽不懂的,什麽心啊欲的,還不如勾欄胡同聽小曲來的有趣,香蘭姐唱十八摸,也是‘奴奴心肝肉,郎君欲何為’,哈哈!”

眾位士子都生氣地看著這人,他也鼓著一雙怪眼,挨個瞪回去,倒是那群武蔭生慣能調皮搗蛋,明曉得朋友胡說八道也不阻止,還跟著喝彩叫好。

正鬧著呢,西邊傳來銅鑼聲,兵丁仆從鳴鑼開道,大群官員有的坐轎子、有的乘馬,朝這邊過來。

孔廟前頭下馬碑,題著“文武官員軍民人等至此駐轎下馬”,官員們落轎的落轎、下馬的下馬。

當先一位正是都察院左都禦史趙錦,他頭戴六梁冠、身穿朝服、佩錦綬,手捧先師王陽明靈位,一步步緩緩走來,神色莊嚴肅穆。

隨後是申時行、余有丁、許國這三位內閣輔臣,他們的官職比趙錦更高,但今天的情形顯然不是按照官職高低來算的,趙錦身為王陽明的關門弟子,比他們更有資格在前捧靈。

申時行等人治學都以心學為主,只不過做到輔臣位置,在學術上地位超然,一般不介入理學心學之爭,但現在局勢不同了,申時行、許國在張四維一事上已經和舊黨清流鬧翻,他們樂得借捧心學,來壓一壓理學為主的舊黨清流。

再往後則是宋應昌、周希旦、陳與郊等等心學弟子,官袍燦爛、冠蓋雲集。

朝中的理學門徒,堅決不肯出現在這種場合,比如余懋學、吳中行、趙用賢等輩,就換了便裝,帶著家人小廝混在大群讀書人之中,對趙錦冷眼旁觀,讓他們穿了朝服來捧場,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顧叔時真的來了!”余懋學余大嘴巴真個把嘴巴張得老大。

確實出人意料,那群奉王陽明從祀孔廟的心學弟子,顧憲成顧大解元也在其中,這就有點古怪了,畢竟他是個堅定的理學信徒,以前還和心學弟子多有文章抵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