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6章 顏淵盜跖

中午時分,秦林接到了聖旨。

宣旨大臣手捧黃綾聖旨出承天門,經西長安街直趨草帽胡同的秦府,沿途文武官員看到宣旨使者,紛紛把舌頭一吐,曉得這道聖旨的分量非同一般:頭前定國公徐文璧八梁冠、籠巾貂蟬,跨下逍遙馬,手托朱漆盤,內盛黃綾包裹的聖旨;禮部尚書沈鯉落後半個馬頭,戴六梁冠,著赤羅衣、束革帶、佩犀角環,儀態頗為瀟灑。

尚衣監太監龐保、禦用監少監劉成這兩個宮中大珰,往日出宮辦差必定耀武揚威,此刻卻只能跟在兩位大員的馬屁股後面吃灰。

“東翁有喜事了!”孫承宗興致勃勃地告訴徐光啟。

最近這兩天,兩位師爺一直守在承天門外,等著來自九重丹陛的消息——秦林並沒有要求他們這樣做,是他們自發,準確的說,是孫承宗格外積極,把徐光啟拖來的。

徐光啟擡起頭,懵懵懂懂地“哦”了一聲,借用西班牙重型火槍的設計對槍支進行改進,以及雲南元謀縣發現的猿人頭骨,消耗了他比較多的精力。

兩位師爺正準備離開,此時已經散朝,一群中低品級的文官也從宮中出來,看著徐文璧絕塵而去,他們個個垂頭喪氣。

這夥官員認不得徐光啟,卻認得以前的同道中人孫承宗,個個面露譏誚之色,更有人揮著袖子一聲悶哼:“為虎作倀,斯文敗類!”

徐光啟臉紅了半邊,孫承宗只是冷笑,拉著同伴就走,他已經看穿這夥清流的真面目,實不欲和這等人做口舌之爭。

為首一位官員年紀三十多歲,白面微須相貌儒雅,看著徐、孫二人的神情是又憐憫又鄙夷,打著南直隸口音的官話長長嘆口氣:“正道不行,奸佞當朝,黑白不分,指鹿為馬,偏有士林敗類甘心助紂為虐,真是有辱名教、有辱斯文!”

“對,朝中出了奸臣!”

路邊突然傳來幾聲附和,這群官員和孫承宗、徐光啟都被嚇了一跳。

定睛細看,是幾個綾羅裹身、頭戴瓦楞帽的商人,帶著掌櫃和夥計,捧著一匹匹的絲綢樣品,從柵欄胡同那邊走過來,為首的商人穿著七品服色,看樣子也是捐了內閣中書的,朝方才說話的官員作揖:“聽先生口音,莫不是咱們江南人?不知認不認得無錫顧叔時?”

這群官員互相看看,盡皆笑容莞爾,因為剛才痛罵奸佞的儒雅官員,正是吏部郎中顧憲成本人。

雖然沒能阻止朝命,但在此時此刻聽到家鄉父老相問,顧憲成也頗覺欣慰,朝江東之、羊可立、劉廷蘭、魏允中等同僚使個眼色,讓他們不要急著道破機關,然後滿臉堆笑朝商人拱拱手:“請教這位先生仙鄉台甫,可是顧叔時同鄉?有何事找他?”

在顧憲成心中,等這幾個商人再大贊自己幾句,然後才亮明身份,也算當著眾位同僚的面,上演一段佳話。

孰料剛才那商人還沒答話,他後面幾個同伴就咬牙切齒地搶著道:“哼,顧憲成這烏龜王八蛋,好事不做壞事做絕,朝廷如今要拿問秦督主,便是他下蛆、拆爛汙!”

“秦督主有事,絲綢之路肯定遭殃,咱們剛從江南進的貨,豈不砸在手裏了?”

“此是無錫顧某人搗的鬼,壞了咱們的事情,他敢回常州老家,成千上萬的機工都要吃他肉喝他血!”

原來京師柵欄胡同是北地絲商雲集之處,秦林重開絲綢之路,江南的絲綢從京杭大運河運到直隸,絲綢販往西域的晉商和從江南運絲北上的江浙商人便在此談判、交易。這幾個商人都是江南有名的富商,聞得絲綢之路重開,有豐厚利潤可圖,便從江南收購了大批絲綢運到北地,目前還在和晉商討價還價。

近兩天京師盡人皆知,秦林督師雲南,滅東籲、擒莽應裏、底定南疆,立下赫赫殊勛,朝廷的封賞卻遲遲未下,更有風聲傳出,說朝廷已對他生出疑忌之心,秦林功高遭忌,很有可能步於謙、胡宗憲的後塵。

突然看到幾位貴官從宮中直趨秦府,由不得他們不胡思亂想。

大明黨爭一起,向來因人成事,也因人廢事,譬如成祖駕崩,則鄭和下西洋成為絕唱,江陵黨倒台,新政便有疲軟之勢,如果秦林遭到罷黜,絲綢之路還能暢通無阻嗎?那些虎視眈眈的敵對派系,必定要從此下手嘛!

絲綢之路要是出了問題,這夥商人肯定血本無歸。

不僅如此,因收購絲綢漲價,江南機戶家家借債添本增加了織機,機工個個工錢上漲,大家正在熱火興頭上,在這時候兜頭潑下一盆冷水,不知多少人會因此虧本甚至破產。

不遺余力攻訐秦林的清流文臣,隱隱以新近崛起的吏部郎中顧憲成居首,或許他官職不是最大,但風頭出得最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