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新火

自冬至後一百零五天,稱寒食節,又叫冷煙節。

人的生活離不開火,但火又往往會帶來極大的傷害,古人便相信有火神的存在。於是在寒食這一天,他們會熄滅家中所有的火,給火神爺爺放個假,翌日才重新燃起新火,稱為改火,並舉行一系列祭祀活動。

這顯然是個東方式的儀式,本不該有和尚們什麽事兒。但這個在本土都快要完蛋的宗教,能於中原開枝散葉,成為天下第一大教,自然深諳入鄉隨俗的權變之道。所以這天早晨起,便由寺裏的沙彌們,擡著一個巨大的酥油燈盆,走街串巷、挨家挨戶的送新火。

當然,在畢恭畢敬接下新火的同時,居民們也會封一包厚實的人事,不僅是對和尚們送新火的感謝,更是對他們風雨無阻,準時預報天氣的酬勞。

和尚們自然是寶相莊嚴的,施主給多給少,都不會當面說什麽。但若是得到的人事不符合預期,待次日報時到這附近,難免突然嗓子發癢,含糊不清,教人聽不明白。轉到下一條街時,卻又恢復如常,用洪亮的佛音喚醒街坊。

更神奇的是,本應一心向佛,不問紅塵的沙彌們,卻對全縣的貧富分布了若指掌,尤其是哪家會給個厚厚的紅包,他們都一清二楚,可謂佛法無邊,明察秋毫呐!

從前大街一直串到文興街,只見文興街上當頭一家,有著高高的粉墻黛瓦,漆黑大門,左右的石門墩上還刻著書箱……一家之門戶,最能顯示其主人的文化品位和生活習性。當官的要在門口築幾級台階,以示高高在上;經商的要在門口設一高高的門檻,以防肥水外流;而在門口石門墩上刻書箱的,則表示此乃書香門第。

但這戶沒有門階,說明家中沒有做官的。

按說看到這樣的人家,沙彌們都會大皺眉頭,你推我讓的不願上前……讀書人窮酸窮酸的,出手忒小氣,還要酸溜溜的扯文,扯得和尚們蛋疼。

然而看和尚們一臉的興奮,就知道這家是個例外。

※※※

這家大門前,一個四十多歲、穿著藍色襦裙的微胖婦人,正將一只穿在柳條上的飛燕狀棗糕,往門楣上插。

一個小臉粉粉嫩嫩,頭頂梳一對‘鵓角兒’的七八歲男孩,正忽閃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仰頭看那婦人的動作。只見他身上內裏為繡紋的白綢長衫,外衣是無袖的藍綢坎肩,坎肩有長長的後裾。下身藍綢的長褲,紮進緞面的軟底布鞋裏,就像從觀音身邊走下來的善財童子,與那婦人似乎是主仆。

“娘娘,這物件叫什麽名字?”小男孩聲音清脆道。

“六郎,這叫‘只腿燕’。”

“只腿燕,那是什麽意思?”小男孩瞪大問道。

“放著一家子秀才不問,卻偏偏難為我這個不識字的老婆子。”婦人慈祥大笑起來:“不過我還真知道,據說原來有個叫‘這只腿’的大臣,曾經在皇帝落難時,割腿為他充饑。結果那皇帝老兒翻身後,給所有功臣都封了官,卻把這只腿給忘了。這只腿一氣之下,就背著他老娘藏到山裏。後來皇帝想起這只腿來,就放火燒山,想把他逼出來,誰知道竟把這只腿和他老娘燒死了。”說著嘆口氣道:“唉,真慘呐,皇帝心裏不安生,就每年在這只腿的吉日,就做個小燕子插門上……”

“插門上幹啥?”小男孩問道。

“許是為了避邪吧。”婦人一臉嚴肅道:“你想啊,不光不賞人家,還把人家娘倆燒成灰,這只腿心裏得多大仇啊,能不趁著還魂的日子,回來找他麽。”

“兀那張大嬸,你別信口雌黃,誤導了小檀越。”沙彌們終於聽不下去,出聲糾正道:“什麽這只腿,那只腿,人家叫……”

“叫介子推!”那小孩兒卻氣憤的瞪著他們道:“‘子推不言祿’的掌故還用你們教!”其實他一聽張大嬸講那故事,就明白所謂的‘這只腿’,是春秋時的‘介子推’,但他從小沒娘,十分享受這種聽故事的感覺,所以聽得很入神。

“你這,你這小檀越……”沙彌們郁悶了:“既然知道,還聽得津津有味。”

“我就愛聽娘娘講故事,你們管得著麽!”小孩兒撇撇嘴道:“來要錢是吧,你們運氣真不錯,我二哥不在家。”

“唉……”沙彌們登時垂頭喪氣,想想真是多嘴,陳三郎的弟弟能那麽無知?壞了這小少爺扮萌,也不知會不會影響紅包的厚薄。

沙彌們便進去大門,轉過一面漆成綠色的影壁,便看到那鋪著方大地磚的寬敞前院中,兩個身材高大的少年正在全神貫注的射箭。

他們站在院子的東墻角,箭靶在三十步外的西墻腳,只見兩人拉弓滿弦,箭無虛發,接連十支箭,都射在紅色的靶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