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八章 瘋掉的小王爺

其實歐陽修的提議,之所以會石沉大海,與他逆潮流而動,有很大關系。

審視之前賈昌朝的‘恢復故道法’、抑或李仲昌的‘河入六塔法’,其實只是方法之爭,目的卻都十分明確——那就是恢復黃河東流。

歐陽修卻說,你們都是瞎折騰,黃河之所以改道,是因為原先的河道淤塞太高,水往低處流,才會改為北流的,我們把現在的河道伺候好了,使其以後不至於泛濫才對。

其實誰都知道,他的話從道理上一點沒錯。問題是,黃河在宋朝,從來不只是個民生問題,而是頂了天的國防問題。

五代時,狗日的石敬瑭,割幽雲十六州給契丹,中原王朝便失去了長城及燕山屏障。導致宋朝立國後,河北平原幾乎無險可守,契丹鐵騎可以來去自如。

雍熙北伐失敗、開國精銳損失殆盡後,北宋徹底放棄了復幽雲失地的希望,國家戰略由進攻調整為全面防守。

澶淵之盟後,宋遼兩國以白溝河沿線為宋遼國界,即是所謂的‘界河’,相約罷兵止戈,不再采取任何敵對行為。

然而誰敢把安危,寄托在一紙盟書上?為了抵禦遼兵再度進犯,除了在河北路囤重兵外,宋朝還利用河北天然塘泊的地形,希望在界河一線,造成一個水深不能行船,淺不能徒涉的防禦陣地。為了隱蔽這個軍事目的,公開的說法是開發水田……

經過幾十年的苦心經營,在宋遼邊境上,終於出現一片從白溝河往南至滄州,從太行山麓往東至大海,東西三百余裏,南北八十余裏的塘泊防禦帶來。

有了這條半人造的防禦帶,宋朝便可以集中兵力於西防,感覺實在好極了。

大自然總是青睞勇敢者,這一徹頭徹尾的烏龜政策,遭到了造化主無情的嘲弄,十幾年間的兩次黃河改道,使得大河東去改為北流,從界河入海。大宋引以為豪的塘泊防線,頓時成了笑話。

黃河帶來的數億方泥沙,輕易便將那些水深六七尺的塘泊填埋,大軍可如履平地。而在豐水季節,又可行舟船大艦,塘泊之險不復有矣。

更讓宋朝人焦灼的是,黃河已經從一條內河,變為兩國共有的界河,如果再任其向北改道,變成從遼國境內入海,則宋王朝最後的倚仗——黃河天險,也要徹底失去了,到時候,開封之前再無險阻,大宋朝真要任人宰割了。

所以皇帝和相公們,明明知道,自己是在逆勢而為,是在與自然鬥,卻依然堅持要把黃河恢復故道。

這是勇敢麽?不,這正是怯懦的表現。這種把治河讓位於軍事的做法,正是宋朝歷代皇帝重文抑武的惡果,自以為是的文官們,寧肯把國家的安危寄托在一些水塘子上,亦不願去信任自己的武將和軍隊。

但結果如何呢?歷史早告訴我們答案,倚靠天險做消極防禦的,只能麻痹自己,不能阻隔敵人。幾千裏的國境線,敵人哪裏找不到突破點,幹嘛非要踩你的爛泥塘?

北宋的國力和民心,也在一次次‘逆天回河—失敗—再回河—再失敗’中,被消耗得七七八八,整個河北路也成了無人區,待到金兵入侵長驅直入,繁華一世的北宋王朝,便毫無抵抗的轟然倒塌了……

而北宋君臣第一次回河嘗試,便始自六塔河。陳恪原先的時空中,就在正式完工的當天夜裏,河水暴漲,不可遏制。商胡決口在剛剛合龍不久,數萬名夫士兵,都沒來得及從堤上撤下來時,就重新崩潰了……

不僅下遊數州被洪水淹沒,就連上遊的京畿之地,都被倒灌回來的洪水所害,京師被淹,人物損失不計其數……

※※※

從噩夢中霍然驚醒,陳恪睜大眼睛,感覺身上黏黏地難受,隨手一摸,發現自己已是滿頭大汗。

‘真該死!’陳恪大口喘著粗氣:‘我怎麽會記起這些?’他來這個世界已經十多年了,前世的記憶基本湮沒,也很少去想,歷史本來是什麽樣子的。但是從看到邸報上,歐陽修的《論修河第三狀》後,即將發生的‘六塔河之難’,便如噩夢一般,時常在他腦海中浮現。

完工日期越來越近,他被噩夢折磨的也就愈發厲害,以至從進京第一天起,便沒有一夜安枕到天亮。

然而就連歐陽修,都被高高在上的官家和相公們無視了;他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青年,又能有什麽用處呢?

話雖如此,卻又止不住去想,有沒有辦法,阻止悲劇的發生……最大的難題,在於不到天崩地裂的那一刻,誰也沒法證明是‘河入六塔’是錯的,也就無法從正面戰場上,去擊敗占據絕對優勢之敵。

只有劍走偏鋒了……陳恪不禁暗嘆一聲,這恰恰是歐陽修最不擅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