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八章 雨一直下

天空陰雲連日不散,雨也一直下。

從嘉佑元年五月初一開始的這場雨,一直下到今天,還沒有一絲要停的意思。朱雀門外的驛館、酒樓,妓院高懸的繡旗、珠簾,在雨中蕭然低垂;一條條寬闊的街道,都在雨中亮成了玉帶。大相國寺傳來的暮鼓晨鐘、曲院街騷亂的市井買賣聲、汴河漕運船隊中騰起的船夫號子聲,都被纏綿不盡的淫雨浸透了,失去了往日的靈動明亮,變得沉郁澀滯起來。

然而生活仍要繼續,官員們一日不能歇,否則龐大的國家機器便無法運轉;民夫們一日不能歇,否則這個人口百萬的城市,便要缺衣少食;市民們一日也不能歇,因陰雨連綿而騰貴的物價,使他們感到了生活的壓力。今年就要參加大比的太學生們,自然更不能歇,他們打著油傘、穿著木屐,風雨無阻的涉水到學校上課。

陳恪依然每天中午,到迎祥池邊的茶棚讀書,他和一幫兄弟,會在路上的食鋪邊,買些吃食,到茶棚裏來,要壺熱茶,把午飯湊合過去……十多天的雨,對生活的影響是方方面面的,人們不僅活動半徑變小,對生活的要求也降低了。

此刻他站在茶棚中,眺望遠處的迎祥池,亭台樓榭在雨中若隱若現,已經看不到菰蒲蓮荷、只有幾只水鴨在水面瑟瑟發抖。

“比昨天,又漲了一尺。”說話的人又黑又瘦、個子不高、其貌不揚,若非他一身太學生打扮,真看不出像個讀書人。他的名字叫郟亶、字正夫、蘇州昆山人,今年才十九歲,是陳恪的同班同學中最小的一個。

平日裏,別人纏著陳恪,都是問《字典》相關的內容。郟亶也喜歡纏著他問東問西,但問多是六塔河、分層築堰法之類的水利問題。在這個大比之年,談論水利問題,在旁人看來,好似是不務正業,但陳恪發現,這位小老弟不僅愛好水利,而且十分有天分,便將自己所知道的水利知識傾囊相授。一來二去,兩人成為好友,郟亶也加入了他的團夥。

說起團夥來,陳恪與那福建的五呂也越來越親密,雖然人家兄弟五個,有自己的小團夥,但每當陳家幫外出宴飲、抑或參加什麽文會之類,只要打聲招呼,呂家兄弟向來不會缺席。

再加上這段時間加入的林希、蔣之奇等人,這個以陳恪為頭目的團夥,數目已經接近三十人了。在一次聚會中,也不知是誰首倡,眾人一致同意,也趕一把時髦,組建一個‘嘉佑學社’。社長自然公推陳恪,也不知是因為他有人格魅力,還是因為他有錢能埋單……

這個茶亭,已經變成了嘉佑學社午間的固定活動場所了……

※※※

聽了郟亶的話,陳恪問道:“地下水道呢?”

郟亶雖然不知,陳恪為何那麽關心地下水道,每天都要問這麽一句。但他還是慎重作答道:“水道裏應該可以劃船了。”

“沒有立腳之處了麽?”

“不會的,高處沒有問題。”郟亶感慨道:“汴京城的地下水道,不愧是百年營建,那天我們不是下去探過一段麽?排水相當快。雨下得雖然長,但不是很急,對它還構不成威脅。”

“哦……”陳恪有些失望。他也不想想,若是一下雨,地下水道裏便不能住人,又有什麽資格,被稱為無憂洞?

所謂無憂,萬事無憂也……

但郟亶是個水利天才,他沒有被開封地下水道的良好表現麻痹,而是冷靜道:“但水往哪排是個大麻煩,開封城地勢平緩,全靠汴河、蔡河、五丈河來排澇,一旦幾條河的水位上漲到一定程度,很可能會發生倒灌……到時候,不僅地下水道裏全是水,開封城也要被泡了湯。”

“漲到什麽程度?”

“迎祥池的水,再漲五尺。”郟亶面現憂色道:“開封城地勢使然,現在誰也沒有辦法,只能祈求老天別再下了……不然,最多五天,就會水漫開封的。”

“五天,你確定?”陳恪沉聲問道。

“看雨勢,要是還這麽大,五天。若是下得更大,用不了五天。”

兩人正說著話,奉命暗中保護陳恪的老錢,披著蓑衣進來茶亭。

陳恪拍拍郟亶的肩,迎了過去。

“三哥兒。”老錢輕聲道:“我家公子來了。”

“在哪?”陳恪微微訝異。

老錢努努嘴,陳恪見一輛沒有任何徽標的馬車停在道邊。

跟著老錢上了車,便見多日不見的趙宗績,正隔著紗簾看外面的雨。

“來了。”聽到車簾掀起,趙宗績轉過頭來,朝陳恪責怪道:“你可真夠絕的,一個多月都不來見我。”

“眼看就考試了,我得念書啊。”陳恪把自己往座位上一擱,調整個舒適的姿勢道:“哪像你,天生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