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五章 論曲(第2/2頁)

“有兩種解決方案。”陳恪接受了完整的儒學教育,對樂曲還算精通,何況他還是聲韻學的大家,加上多了千年的見識,自然明白症結所在,也知道如何去應對:“一個是,我給你修改字音,就當是用方言唱出。”

“嗯。”杜清霜點點頭,聽他說第二個,顯然對這個方案不甚滿意……當然不滿意了,堂堂歌仙,卻用方言唱曲,會被人笑話的。

“第二個,修改原有的旋律,使其適應字聲。”陳恪緩緩道。

“公子的意思是……”他聲音雖輕,落在杜清霜耳中,卻不啻一擊響雷,只見她檀口微張,半晌回過神道:“把原先的曲調改掉?”這沖擊實在太大了,她學了十年曲子,從來就沒想過律書上的曲調可以改。

一首詞如何才能演唱出來?首先必然有曲譜,然後有配合曲譜的詞……為什麽填詞時,每個字都有嚴格的平仄限定?就是為了配合舊有的詞譜。宋朝開國百年,誕生的新詞不下十萬首,詞人和樂人們,從來都是只想著,如何填出合乎規範的詞,卻沒有人想過,讓那些固有的曲調,去適應自己的詞。

在宋人心裏,這就好比,當兒子的,必須要聽父親的,但你不能要求,當父親的聽兒子的話。

現在陳恪卻說,把固有的曲調改掉,讓它適應我的詞,你說杜清霜能接受得了麽?半晌,她才輕聲道:“從沒人這麽幹過。”

“為什麽不能這麽幹?”陳恪搖搖頭,意態悠閑道:“其實詞人都有同樣的困惑。凡文以意趣神色為主,四者到時,或有麗詞俊音可用,豈能一一顧九宮四聲否?如必按字模聲,即有窒滯迸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頓一下道:“這也是時下難出好詞的原因所在。”

“這件事從沒人做過。”杜清霜有些失神,畢竟是從小建立的樂理觀念,你讓她一時如何打破,不過她還是先問道:“還請公子教我。”

“人們食古不化,死板著古代的音律,把它當成一個有著堅硬外殼的獨立體,不管詞的意境、情趣如何,唱曲人都用一種腔調唱出來,這樣倒是省事兒了,可是既無法展現出詞本身的才情,也讓歌者沒有自由發揮的空間。

“為什麽不打破這層外殼,讓凝固的音律流動起來。音樂之美,在於靈動,千篇一律,是對音樂的扼殺。”陳恪越說越是神采飛揚道:“打破了這層外科,也解放了詞人,從此情辭與音律,都不再是兩個凝固體,音樂跟隨著流瀉奔突的情辭而流瀉奔突,這才是真正的藝術創作,而非千篇一律的重復。”

“不知道這麽說,你明白麽?”陳恪真是捏把汗,亙著幾百年的代溝,表達起來太費力了。

他卻小看了杜清霜,但凡歌唱大家,在經年累月的演唱中,必然會形成自己獨特的唱腔,這也是她們與尋常歌伎區分開的地方。杜清霜作為這個時代,最優秀的歌者,很久以前,就遇到樂譜束縛自己的唱腔的問題,其實她已經站在門口,只要推開門,就能到達一個嶄新的境界。

但如果沒人提醒,她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打開這扇門,只在原先的格局中委屈著。現在陳恪,將唱腔的概念,提前數百年展現在她眼前,就等於為她推開了這扇窗戶。

只見杜清霜的俏臉上,一時興奮、一時躊躇,一時又凝眉冥思,坐在那裏久久不語。

陳恪也不說話,便與五郎一邊吃著可口的點心,一邊等她回過神來。

過了盞茶功夫,才聽到杜清霜嚶嚀一聲。意識到自己的失利,她頰生粉霞,歉意的吐下舌頭……

陳恪心說,人都道這些花魁都有千張面孔,怕直到現在,才是她的真情流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