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零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上)

盡管晚上路幾天,但使團享有最高等級的驛傳待遇,一路上都有快馬打前站,到驛吃飯,每日換馬,在大宋朝寬闊平坦的官道上,最快日行二百裏。

七天後,他們便趕上了風塵仆仆的蘇氏父子。蘇洵手裏也有兵部開具的驛券,但從出京的驛站領了三頭騾子後,就沒人給他們換過,緊趕慢趕,把畜生累得尥蹶子,還是讓陳恪趕上了。

陳恪讓人撥出三匹馬來,把三人捎上,一路上三蘇心情沉重,少言寡語,只管悶頭趕路。

越秦嶺、穿劍閣,跋山涉水幾千裏,到了三月底,才終於抵達成都城下。要不怎麽說出使是苦差事呢,實在太考驗人的身體和意志了。

到了成都,也到了王珪的家鄉,他一來實在是需要休息,二來想回家看看,三來也照顧一下陳恪,遂主動提出休整三日。

陳恪便跟嶽丈妻舅先行一步,呂惠卿、曾布等人則留下來休整,在花重錦官城的成都遊玩,三天後再出發與陳恪匯合。

一天後的清晨,薄霧籠罩著眉山城,陳恪與蘇家父子所乘的官船,悄然抵達了碼頭。因為他們來得實在太快,以至於當地官府和鄉紳還蒙在鼓裏,所以沒有出現萬人空巷的歡迎場面。

但來碼頭上進貨的商販,還是認出了生於斯長於斯的蘇老泉。

“啊呀,這不是蘇老爺……”商販們登時驚喜莫名,上來大禮參拜。金榜傳臚的同時,禮部也將喜報快馬加鞭送到諸位新科進士的家鄉,眉州上下都知道,蘇老泉兒婿三人全部高中,他的女婿甚至中了今科狀元。

這可是國朝全川四路頭一個狀元啊!

如此盛事自然全川與有榮焉,這些天,各處衙門、各州大戶都來眉山道賀,眉山人更是深感殊榮。但大街上沒有歡慶時必紮的彩樓燈籠。反而掛著白幡、挽幛……

蘇洵一下船,就看到一面挽幛上寫道:‘桃李芬芳、德澤天下’,登時兩腳一軟,抓住一人問道:“我渾家……”

“蘇老爺節哀……”

“唉喲……”最後一線希望破滅,蘇洵就像被大錘擊中,兩眼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陳恪早看到他搖搖欲墜,忙伸手抱住老丈人。

“娘啊,兒子回來了……”蘇軾和蘇轍把背上的包袱一扔,就嚎啕大哭著,發足往家裏奔去。

※※※

紗彀巷中,已經變成一片白花花的世界。按照習俗,每位前來吊唁的官紳大戶,都會送來一道挽幛。靈堂裏放不下,就擺在院子裏,院子裏擺不下,就擺到大門外,到後來,整個一條巷子都擺滿了靈旗挽幛。

陳恪攙著蘇洵從馬車上下來,便感到嶽父渾身顫抖,兩眼發直,竟悲愴得要背過氣去,連忙去掐他的人中。蘇洵才吐出悠長的一口氣,眼淚便決堤一般流下來,掙開陳恪的手,他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家走去,口中喃喃道:“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院子裏,蘇軾兄弟已經撲倒在地,匍匐著、哭喊著,爬到亡母的靈柩前:“娘啊,你醒醒啊,你不孝的兒子回來看你了。你臨走的時候,不是親口對我說,一定要見到我們高中進士,風風光光的回來麽?可是,兒子如今終於中了,你卻躺在這裏邊,再也不看兒子一眼了,孩子還沒好好孝敬你一天呢……”

聲聲悲從中來,如杜鵑泣血,惹得滿屋子女人,又哭成了一片。

陳恪都被勾得滿眼淚水,但他的目光不在靈柩上,而是落在那個青衣被發、比黃花瘦的憔悴人兒身上。

那人兒也淚水滾滾的望著他,兩人久久凝望,陳恪真想一把抱住她,好生安撫一番,可此時此地,只能克制住情緒,大步走過去,一把握住她冰涼的小手,傳遞給她溫暖。

感受到愛人的體溫,讓小妹早就哭幹的眼淚,再次傾然而下,她輕輕靠在陳恪的肩上,無聲的飲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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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男人們換上了白色的孝服,披著頭發、赤著腳,連陳恪也不例外。在令前致祭後,蘇軾的妻子王弗,便向男人們講述起了婆婆從病而亡的經過。

原來,自家中的男人們遠赴京城科考求官之後,眉山的蘇家其實僅剩下了一個婆婆領著兩個女兒、兩房兒媳過日子。婆婆程氏於丈夫、兒子們出門之後,身體急轉直下、直至重病不治中年殞命。

最為遺憾的莫過於,程氏直到咽氣也沒等到兒子們雙雙高中的喜訊,她含辛茹苦服侍丈夫,教育兒子,卻沒能等到告慰的一天,世間所哀,莫過於此!

而事實上,程氏其實在父子離家之前,便已經疾病纏身,究其病根,又要追溯到當年那塊‘蘇氏族譜亭碑’的落成,那次對程氏的打擊相當殘酷!

後來提出‘三從四德’口號的程聖人,現在才剛剛中了同進士,宋朝的女子雖然出嫁後以夫家和子女為重,但與娘家的關系仍然緊密,這點在法律上就有體現……不僅是在室女,如果離婚,或者無子喪偶返家者,皆享有娘家財產的繼承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