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九章 誰主浮沉(中)

“呵呵……”章惇笑笑道:“這麽說也無不可。”

“看來這幾個月,你是去江東,聽介甫新學了。”陳恪淡淡笑道。

“不錯。”章惇點頭道:“其實這兩年在家鄉,我雖然閉門讀書,卻不能不聞窗外事。在南方,王介甫的學說,可是大行其道的。”頓一下道:“當時專心舉業,無暇分神細聽,科舉一結束,我便趕往江寧府,聽王介甫講學兩月,頓覺勝讀二十年之書。”

“評價如此之高?”陳恪笑道。

“唐季五代以來,政教廢弛,儒學衰微、禮崩樂壞、聖人之道盡廢、先王制度文章掃地而盡於是矣!”章惇正色道:“王公新學,可明經義、正人心、濟社稷、匡大道也!”

陳恪夾一筷子筍絲,細細咀嚼。身為宋朝知識分子,又二世為人,他看得很清楚,儒家從漢朝衰落後,便一直式微,在兩晉隋唐的佛道思想沖擊下,甚至有消亡的危險。但幾百年來的歷史已經證明,佛道思想無法維護大一統、無法維持中央集權,所以這幾百年來,也是歷史上最混亂,朝代更叠最快的時期……盡管其中夾著個盛唐,但實事求是的說,盛唐的一部歷史,就是各種對皇權的挑戰史,恰恰說明佛道思想的無能。

到了五代十國、軍閥混戰、弱肉強食更是到了極點。‘今世天子,兵強馬壯則為之耳。’社會仿佛回到了叢林時代。

宋太祖因緣際會,從孤兒寡母手中奪得後周政權。他看到,若不能改變這一現狀,確立倫理秩序,宋朝也會很快被權臣取代。所以一立國,他就把大量的精力,用在鞏固內部統治上。其中至關重要的一步,就是把儒學捧起來定為國教,希望儒家的大一統思想、忠君思想,能為天水一朝維系江山萬載。

但漢儒之學已經紕漏百出,之後數百年,又沒有傑出人物補救,自己都站不住腳,如何擔負其歷史重任?

好在宋朝科舉只考儒學,把所有讀書人都轉變為儒生,儒生們在學習儒家典籍的過程中,自然而然會去思考,去完善這們學說。他們很快便拋棄了漢儒偽學,只是破舊容易立新難,從趙二興儒教到現在一個甲子,各種學說層出不窮,卻仍然沒有出現一個贏得廣泛認同的學說。

一個社會如果缺乏共同的價值理想,缺乏凝聚人心的道德力量,必然思想混亂、人心不一,國家也就無法強大,百弊由此生焉。因此整個士大夫階層迫切期望,有人能立新說,對儒家的綱常倫理道德的體系,做出有效論證。只有證明儒家學說是站得住腳的,人們才會真心相信它,它才能起到收拾人心、重振綱常的作用!

很顯然,誰能建立起被廣泛認同的學說,誰就會成為活著的聖人,到那時,揮一揮衣袖,便會掀起漫天的狂風,輕輕咳嗽一下,就會引來天下人的聆聽。到那時,你的話就是綸音仙語,連皇帝都不得不聽,你的觀點,就會是千萬人的思想,整個世界都會因你的心意而變!

聖人之位空懸,引多少儒者競折腰?多少年來,無數大儒皓首窮經、講學一生,為的就是將自己的學說推為顯學,問鼎聖人之位。

盡管目前還無人成功,不過周敦頤的濂學、邵雍的象數學、王安石的新學、張載的關學、二程的洛學、司馬光的朔學,已經走在了前頭。

而在這六家之中,無疑是同氣相生的濂學、關學、洛學組成的道學一派,信眾最為廣泛。但目前影響力最大、呼聲最高、最耀眼的卻是王安石的新學。

這十幾年來,王安石幾乎無一日不著書、不講學,早已經門徒廣大信者眾多了。雖然他一直偏居一隅,但他的學說和名聲,早已經傳遍天下,滿朝公卿無人沒拜讀過他的文章,許多人都是他堅定的支持者,所以他才會得到那麽多破格的推薦和提拔,所以他蓬頭垢面、不徇人情,會被人們看成是他非凡的表現,這裏面的因果關系不能顛倒。

這就是王安石屢次拒絕朝廷任命,一直在地方耕耘十幾年的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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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的新學為何如此受歡迎?是因為他切中時代脈搏,並非空談之學,而是通過發掘先王經典中的微言奧義,為現實社會的改革提供思想指導與理論依據。誰都知道,大宋已經病了,需要改革,不然會出大問題,但是慶歷新政失敗後,整個社會陷入迷茫和停頓,需要一個人來指明方向,王安石應運而生,自然勢不可擋!

前年,他終於完成了自己的理論準備,躊躇滿志的向朝廷上《萬言書》,積極倡言改革,並提出了完整的計劃。雖然這份《萬言書》官家留中不發,但還是通過各種渠道,為天下所周知。

那些對國家現狀不滿、希望改革的朝野人士,全都被這份《萬言書》吸引住了,那‘詳盡可行’計劃,讓人不得不相信,他就是大宋改革的設計師,也是改革能成功的唯一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