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二章 禽情只自迷(下)

“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況,皆因我朝冗兵冗官之費,十倍於唐朝不止。”陳恪沉聲道:“這雖然早就是朝野共識,但外有強敵環伺,內有祖宗國策,誰敢朝冗兵冗官下手?”

趙宗績默默點頭,這幾年下來,他也不再是那個總以為世上無難事的愣頭青。知道許多難題,就像太行與王屋,明明擺在你眼前,你卻無法去解決。就好比這節流之事,削減冗兵會導致軍隊減少,若想應對兩面強敵,就必須采取精兵政策,這必然會提高軍隊與軍官的實力與地位,對以文禦武、文尊武卑的‘國策’造成沖擊。

這‘國策’之所以要打上引號,是因為其並非太祖所制定的。按照趙大的設想,大宋朝應該是文武制衡的狀態。事實上太祖朝也是文武之間平衡最好的時期,那時候大宋國力蒸蒸日上,軍隊既保持著戰鬥力,又沒有任何不臣之心。

轉折點出現在趙二弑君篡位之後。

趙二之所以弑君之後、篡位成功,與他獲得大批文官的支持有很大關系。然而他一直沒有機會插手軍隊,所以對軍隊的影響力著實有限。那個時代的人,大都是五代出生,還沒有忘記‘天子之位,有力者居之’,換言之,誰掌握了軍隊,誰就是皇帝的思想,依然大有市場。

趙光義深知,沒有軍隊的絕對效忠,皇位是坐不穩的。他一面給軍隊高層大換血,將大批忠於自己、卻既無才幹、又貪鄙懦弱之輩強行上位。一面傾舉國之力北伐。

如果北伐勝利,趙光義將在軍隊樹立絕對威望,不用再擔心軍隊的忠誠。然而戰爭從不是一廂情願,其勝負必須建立在實力的基礎上,還要受天時地利人和的制約,結果趙二兩度北伐,皆一敗塗地,連他自己也屁股中箭,從此飽受病痛的折磨。

比身體傷痛更甚的,是心靈上的折磨,趙光義總擔心,那些將軍士兵已對他生出輕慢之心、不臣之念,隨時都可能發動政變。無法從戰場上獲得軍隊的忠誠,是趙光義最大的悲哀,也是宋王朝最大的不幸。

為了鞏固統治,趙光義開始不斷給文官集團加碼,同時不遺余力的削弱軍隊的勢力,此消彼長持續了三代之後,終於出現了現在這種文尊武卑的極端現象。誰要敢提高軍隊的地位,必然要遭到文官集團的反對,連皇帝也會心生疑慮……

但不提高軍人地位,就無法提高軍隊戰鬥力,也就無法施行精兵政策,裁軍更無從說起……半年前清查軍隊,查出來的缺額,大部分不是被取消,而是又補上了。削減了幾百萬貫的軍費,對節流來說只是杯水車薪而已。

至於冗官更不消說,大宋朝早就被文官集團綁架了。科舉幾年一屆,才幾百人中進士,並不會造成冗官。真正的冗官來自各種恩蔭,一人做官,他的兒子甚至侄子,便有機會做官。朝廷恩蔭太濫,才是冗官的根本原因。然而滿口‘天下為公’的士大夫們,從來都是嚴以律人寬以律己的,誰要敢動他們的蛋糕,信不信你會被他們轟成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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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問題,僅是想一想。”趙宗績苦笑道:“就讓人腦仁疼。”

“但又不能不解決。”陳恪冷聲道:“大宋朝這幾年沒出問題,實在是運氣使然。一來和遼夏之間,沒有戰爭發生。二來,自嘉佑元年的大水之後,國內一直是風調雨順、也沒有蝗災。但運氣不可能一直這麽好,早晚會有戰爭、災害發生。一旦有事,就現了原形!”

“嗯。”趙宗績點點頭道:“官家肯定清楚這點。”

“所以他得選個有魄力、有能力、有信念的人來接位。”陳恪一字一頓道:“絕不要他自己那樣的守成之主!”

陳恪的話,讓趙宗績的心跳陡然加快,一顆心簡直要跳出喉嚨了……是啊,官家要守成之主的話,趙宗實就是最好的人選,何必要多費周折?!所以官家很可能,就沒看中趙宗實!

趙宗績連喝了幾口酒,平復下激動的心情,聲音卻依舊發顫道:“你說,別人會不會想到?”

“大宋朝最不缺的就是明白人。”陳恪淡淡道:“也許現在烈火烹油、當局者迷,但要不了多久,就會回過味兒來。”

“一旦明白這件事。”趙宗績道:“必然都要發奮圖強了。”

“豈是能說改就改的?”陳恪嘲諷笑道:“咱們從一開始,就樹立起敢作敢為不怕得罪人的形象。他們卻一味走敦厚純孝、八面玲瓏的路子,這是大家的立身之本,學是學不來,裝也裝不像!”

呷一口茶水,他接著道:“還是那句話,人若改常,非病即亡。若是發現官家決意立個英主,便想強自振作,談何容易?大宋朝的事情,之所以做不下去,九成九是因為觸動了權貴的利益。想做成事,就得得罪人!”說著笑道:“他們想學咱們,可以啊,不過得先問問,他們的支持者,答不答應……硬要學的話,我看多半得是個大寒大暑、不倫不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