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死生

“啪!”

一聲脆咧的炸響。

水聲隆隆,對岸的軍民沒有聽到;蹄聲如雷,沖過來的契丹武士們沒有聽到,但是他們的心卻不約而同地抽搐了一下,仿佛那一鞭子是抽在了他們心上。

騾馬受長鞭驅使,將一條條繩索一下子繃得筆直,朝河水流向的方向拼命地拉動起來。“啪!啪啪!”又是幾聲催促的鞭聲,那炸響聽得人頭皮發麻。一條條繩索吱吱直響。巨石微微有些撼動幾下,巨石上的鐵索也被扯得歪向一邊,與柱石摩擦發出了瘆人的聲音。沖過來的契丹兵們終於發覺了他的真正意圖,他們立即紛紛掛起刀槍,反手去取弓抽箭。

楊浩心裏一急,跑到那一條條繩索中間,揮起鞭子又狠抽幾下,棄了馬鞭便去抓著一條繩索幫著騾馬使勁地拔起來。馬力尚不可為,他一人人力有限,能濟得甚事呢?可是這時心中哪裏還會思量那許多,只想著加一分力是一分力。

就像斷橋,他倉促想起必須斷橋時立即本能地命人去綁住橋頭,絲毫不曾想過在這一端斷橋還需留下一人,事到臨頭,只能自己留下。當然,當時他即便想起這回事,十有八九還是要選擇這一端。

因為對岸已無主事之人,隨意指定一人的話,那人並無專斷之權,必受眾人幹擾,橋斷早了,則未及過橋的人再無生路。如果契丹兵提前突破阻擊,對岸卻因為尚有未及過橋的百姓而稍生猶疑,那麽契丹鐵騎便一沖而過,想斷橋也遲了。再者已逃過河的車子已大部分逃開,刻不容緩時刻來得及追回來?自己棄了百姓先行趕到對岸去主持大局,那又絕無可能,他若提前一走,這邊的百姓勢必自相踐踏死傷無數,真正能過橋的也就沒有幾人了。

所以,他只能留在河這邊,這斷橋的鞭子,只能掌握在他的手裏。世間事,幾樁能得萬全?

箭矢橫飛,激射而至。楊浩“哎喲”一聲,肩頭便中了一箭。楊浩吃痛,下意識地松了手去摸肩頭,就在這時,前方騾馬也中了幾箭,那些騾馬疼痛難忍,四蹄刨地,嘶叫著向前猛沖,大雨之後泥土本已松軟,土下深埋的橫向擋石只能阻擋墜向河心的重力,對順向拖曳又起不到阻擋作用,再加上騾馬死力的拖曳,這三方因素匯合,只聽“轟”地一聲,那根柱石便被連根拔起,長橋顫了一顫便向河中打墜,眾騾馬吃力不住,盡皆向河水中滑落。

楊浩夾在那些繩索中,吃長橋拖曳,登時雙腳懸空,在對岸無數人的驚呼聲中,與那些騾馬一齊掉進滾滾不絕的江水之中,因柱石沉重,一下子便把他們拖進水底不見了。

“希聿聿……”一串戰馬長嘶聲起,一匹匹契丹戰馬在河岸邊人立而起,踢起無數碎石,他們輕拍馬頸,穩住胯下坐騎,定睛向江水中看去,只見那橋對岸的一半還在岸上,這邊一半已完全沉入水中,受江水沖激,那橋成了一個“(”形的半月狀,不由盡皆不語。

這一戰對他們一生征戰來說,實在談不上兇險,可是其中慘烈卻是前所未見。漢人男兒的血性,那些武將、這個文官,他們談笑赴死的壯舉,深深沖激著每一個契丹戰士的心,他們的心就像那江水中的半橋,震撼不已。

對岸,無數的百姓跪倒在地。

楊浩是一個好官,羅將軍是一個好兵,這一文一武,為他們所做的犧牲令他們刻骨銘心。立足於逐浪川西岸,與對岸躍馬橫刀的契丹健兒相逢的這一刻,他們已經從一個北漢子民,變成了真真正正的大宋子民。

耶律休哥筆直地坐在馬上,盯著打著漩兒的江水悠悠南去,然後目光順著那橋一寸一寸挪向對岸,遺憾地嘆息了一聲。終於……這些百姓被他們帶去了宋境。終於……那不曾交鋒的情敵,就此成了水中之鬼。

他剛才沖過來時,就看清了楊浩的面貌,楊浩肩頭那一箭就是他射的,他要活捉了這個人,把他像死狗一樣拖回自己的大帳,讓那個女人看看,一個狗一樣活著的男人,還有什麽可愛,可惜……可惜兩人始終不曾堂堂正正地較量過……

他的目光從對岸膜拜的百姓們身上一一掠過,心中忽然一顫:真的沒有較量過麽?

那員宋將親自率死士上前拒敵,這個人獨自守在橋頭斷後,那他一定不是普通的宋人,這個人一定宋人的高官,很有可能就是這支隊伍的主事人。如果他是,那麽,帶著這麽多百姓迂回走了一個大圈子,避開他們布下的死亡陷阱,使這些百姓逃出生天,這麽些天的鬥智鬥勇,彼此真的不曾較量過麽?

耶律休哥眸中閃過一抹不忿,那個人不但與自己較量過,而且還與蕭後、與十數萬契丹大軍較量過,他贏了,雖然他死了,但是最終的結果卻是:他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