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死暗算

友情比愛情更稀有

井陘之戰,是人類歷史上的傷心之戰。張耳和陳馀,一對老夥計,兩人一起歷過生死,共過患難。在最艱難的時刻,他們頭頂上就懸著追殺兩人的通緝令,兩人相互保護對方,愛對方甚至超過了愛自己。後來兩人又齊心協力,追隨陳勝復興趙國,但钜鹿之戰後,危機解除,兩人卻突然之間形同陌路,最終竟成為不死不休的對頭。

何以如此?為什麽這麽珍貴的友情,能善始而不能善終?

推究起來,導致兩人翻臉成仇的症因,還在於他們彼此介入對方的生命太深,彼此都將對方視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而不再視對方為一個獨立個體。正因為不再尊重對方的獨立性,所以就無法容忍對方的獨立意識和獨立選擇。井陘戰役,死的不只是陳馀一個人。張耳在殺死他的時候,因其人格破產,在諸侯中失去了聲望與名譽,從此淪為劉邦的附庸,成為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

所以說,人際交往,必須要建立在尊重對方獨立人格的前提之下,不能無限苛求與索取。一旦你的要求超過了對方的心理承受能力,相互的信任就會迅速轉化為彼此的不滿與怨懟。

實際上,同性之間的友情,比之於異性之間的愛情更為稀有。異性之間有著天然的吸引,始終存在著“合作”的可能。而同性之間更多的是競爭,合作與友情只有在極特殊下的情形下才能產生。張耳和陳馀,如果不是被大時代的命運拋到了相依為命的低谷狀態,他們也許早就打得你死我活了。而如項羽、韓信,這些大時代的失敗者,有著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孤獨一生,沒有朋友。

一個沒有朋友的人,問題大半出在自己身上,但也與中國傳統文化中缺乏平等觀念有關。比如說劉邦,他雖然智慧過人,卻心性險惡,將每個人定位於他的奴仆的地位。追溯劉邦的一生,所有他遇到的人,如夏侯嬰、他的大嫂,包括他的妻子呂雉,都被他要求無限地付出。這種不對等的朋友關系,到了漢朝滅亡的時候,劉邦的後人劉備,與關羽、張飛的朋友關系,也是這樣一個定位。關羽和張飛之所以被後人永世景仰,留名青史,就是因為他們認可這種不平等的關系,死心塌地地堅守這種社會倫理。那些不認可這種倫理的人,則被視為小人與奸賊。由於平等意識的匱乏與平等文化的空缺,導致了中國人無法找到朋友。除非你願意像關羽、張飛這樣,硬生生地管朋友叫主公,否則主公不認你這個朋友!

張耳和陳馀,正是這種不平等文化的犧牲品——兩人結怨之由,是張耳要求陳馀與自己共同赴死,而陳馀拒絕。這個拒絕成為了雙方友誼斷絕的轉折點。之所以中國人能夠共患難而不能共富貴,正是因為患難之時,大家都是平等的,不需要分出主從。而一旦富貴了,總會有一人努力要騎到對方的脖子上去,不管你是讓他騎還是不讓他騎,朋友關系到此已經不復存在。

所以,能夠成為長久朋友的人,必須是具有平等意識的人。只有具有平等意識,才會尊重你的獨立選擇。

楚漢時代已經成為了過去,但因為同樣的時代已經在我們的歷史中循環了兩千多年,這漫長的時代,導致了我們文化中殘存有許多不平等的奴性因子,並造就了許多缺乏平等觀念與平等意識的人。所以即使是到了文明時代,也仍有很多人不懂得如何交朋友,又或是,仍然以張耳、陳馀時代的觀念來交朋友。所有這些人,其朋友關系終將會因為求索過度或缺乏足夠的人格尊重,而最終走向破裂。

所以,從張耳陳馀的悲劇中,我們得出朋友交往的規律:

第一,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成為朋友,只有那些有平等觀念、具平等意識的人,才能夠成為朋友。因為他們不會無限地苛索,而是尊重你的獨立與尊嚴。

第二,與朋友交往的規則,要注意底線之所在。每個人對周邊的人群,都有一個定位。如果你不清楚這種定位,或是不關心,就必然會觸犯對方底線。這也是古人所說的,君子之交淡如水,意即朋友之間一定要注意為對方預留私人空間,如果失去對這一點的把握,也就必然會失去朋友。

第三,不做不知分寸的人——不知分寸,就是不知道別人的底線在哪裏,貿然逾越,必然會引起怨憎。同時也要注意那些不知分寸的人,不知分寸者多半心智不成熟,給他足夠的時間,等他心靈成長起來,能夠接受人際交往的基本法則,再與之成為朋友也不遲。

實際上,在我們所關注的楚漢爭霸的時代,只有張良具有在這種不平等文化下與人平等相處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