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0章 南洲

雄心壯志了一輩子,到了老了竟還比不過一個半大的兒子,固然這個兒子是自己的骨肉,柳言也只能苦笑了。

若是不出意外他這下半輩子,只怕也只能養馬為生了。

不過今時的柳言心態卻是無比的平靜,與這波濤相比,更像是一湖光滑如鏡的湖水。他知道,一切都已經結束,他將踏上未知的旅程,開始一種全然不同的生活。

南洲……

那兒倒是讓人生出期待之心,那麽自己就在那裏終老吧。

柳言的臉上掠過了一絲溫和的笑容,當一個人放下了壯志,放下了窮究一生的欲望,未必就會感覺到痛苦和不忿,有些時候反而讓人一下子輕松起來。

他此時甚至思緒已經飛到了千裏之外的那片大陸,準備著手一個嶄新的人生了。

可是……

雖是這樣想,雖然心情輕松,可是柳言還是有一些期待,自己的兒子,親生的骨肉,那個自己雖已久未謀面,卻依然視之為生命的家夥不知如何了,他現在在做什麽?是否牽掛過自己這個父親,又或者……又或者對自己有所埋怨呢?不管怎麽說,自己曾是他的絆腳石,自己是亂黨,而他則是朝廷心腹,是大明朝鐵杆的藩王。

柳言微微皺眉,並不是因為厭惡海水的腥味,也不是因為這海風刮過自己的肌膚時帶來的不悅,他突然又變得有幾分憂心忡忡起來。

乘風會原諒自己嗎?

自己七八年前詐死,讓他孤零零的去面對險惡人心。自己甚至策劃了革除他功名的事,柳言固然有自己的理由,可是現在回想,卻覺得自己所有的一切,又或者是自己的好心,都是強加給柳乘風的。而他哪裏知道,這個小子有自己的獨特的想法,有更高明的手腕,甚至有常人無法理喻的志向。

世事難料啊……

柳言一動不動的盯著碼頭,此時船帆已經張起來,船體開始微微的搖晃,以至於柳言不得不扶住了船舷,他戀戀不舍的站在這裏,看到碼頭上有許多人,有人登船,也有人來告別,自己這一去,只怕再不能回來了,柳乘風……不,楚王殿下會來嗎?他肯來看望自己的父親最後一眼嗎?雖然自己有無數的虧欠,可是柳言依然生出了期盼,可是理智仍然告訴他,這個如今遠遠超過了自己的男人是不會出現的,他已經貴為天潢貴胄,他身份已經高不可攀,甚至連柳言也不得不去擡頭仰望。

於是柳言的心思又產生了無數微妙的變化,他悄悄的安慰自己,那個人只是日理萬機,只是有許多大事等著他決定,他實在抽不開身,亦或者要避避嫌疑。

無論是什麽理由,柳言雖然明知這理由站不住腳,可是此刻他依依不舍的站在甲板上,居然不斷的在逼迫自己相信這個理由。

鐵錨已經拉起,船體顫抖的更加劇烈,以至於先前那水手過來勸說道:“先生還是到艙中去吧,待會兒要沿著水道出灣,船只遊弋的慢,難免會有些顛簸……”

柳言微微一笑,側目瞥了水手一眼,溫和的笑了,他笑的時候,居然和柳乘風的笑容有著驚人的相似,那種含蓄的笑容,既不張揚,又絕不刻意的收斂,柳言用手拍了拍船舷,道:“不妨事,老夫只是想再看看這陸地,多看一眼,這是鄉土,只怕往後老夫再也回不來了。”

水手似乎理解了柳言的話,默默的點點頭,便不再勸告。

其實對柳言來說,這所謂的鄉土已經沒有什麽可留戀的了,在這鄉土上,他有著滑稽的一生,他全部的心思都投入到了一樁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可笑的事業之中,他的朋友,他的那些老兄弟,只怕已經和他天人兩隔,在這所謂的鄉土上,唯一還值得他牽掛的,只怕就是這楚國的主人。

當船體漸漸離開碼頭的時候,柳言的眼眸越來越顯得灰暗起來,明知不可能的事,他偏偏生出了期望,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很顯然,他已經注定要失望了。

那落寞的眼神中只剩下了不甘,以至於他的手死死的抓著船舷青筋暴出。

他重重的嘆了口氣,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十歲,這是一個父親的心情,天底下的父親只怕都是這樣的心情。無論這個人是貴為王侯,亦或者是販夫走卒,都逃不脫這舔犢之情四字。

他不禁嘴角微微浮出一絲苦澀,旋即又生出嘲弄之色,這不是嘲弄別人,他只是嘲弄自己,自己並沒有做好一個父親的角色,又憑什麽硬要去追求那與之不能匹配的父子情愛呢?

柳言第一次深深的感覺到,自己鑄下了大錯,這個錯誤他便是用余生去彌補,也永遠不能補救,浪子能回頭,可是一個父親做錯了事,卻是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