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版卷後瑣語(第2/3頁)

過去有些歷史家以為明後季行一條鞭法,朱元璋的財政稅收體系,即已改進。殊不知財政與稅收為承納於一個國家的高層機構與低層機構間之法制性的聯系,牽涉到官制與兵制,以及鄉村裏甲和城市街坊間的結構,也與法庭判案的能力與社會風尚全部有關。明清的制度,既然如此之特殊,如果一經更革,則以上各種因素全要更革。一條鞭法只是各地會計制度局部間的修正,與全面更革的範圍相去至遠。五十年前梁方仲研究一條鞭法,其結論則是行一條鞭法後明代的財政稅收仍是“洪武型”。我們也可以更大膽地指出,雖有明清之交替,康熙時將丁額永久的固定,雍正時的火耗歸公,五口通商後新式稅收開始出現,與太平天國作戰期間開始征收厘金,所述“洪武型”之財政仍與第三帝國全始終。我們只要從鴉片戰爭時支持揚威將軍奕經的軍費和甲午中日戰爭前供應北洋艦隊的經費即可看出:清代承明之舊,只有零星支付局部需要的能力,而無全面經濟動員打破局面之可能性。所以從長時期遠距離的角度看來,明清之體制為一元。

什麽是洪武型的財政?簡言之為缺乏眼光,無想象力,一味節省,以農村經濟為始終,憑零星雜碎之收入拼湊而成,當中因素都容易脫落。並且只注重原始型的生產,忽視供應行銷間可能的技術上之增進。可是說到這裏我們也要附帶申明:這種觀點只因我們在六百年後體會到一個內向和非競爭性的國家,不能適應於外界新潮流之創痛才能產生。在14世紀明太祖朱元璋決策時,一般人士未嘗不以之為得計。一個大陸性格的國家動員時注重數量而不注重質量,企圖長期保持各地區間之平衡,不計較對外折沖時一時一地的禍福得失,都有它特殊之邏輯,所以用最低度的因素為全國的標準,並不完全是缺乏頭腦。明朝為中國惟一用兵由南至北而統一全國之朝代,而且因為其資源零星擱置,各地的總督巡撫無從跋扈割據而尾大不掉。有明一代除了有幾位王室人物和農民造反外,並無文武官員擁兵自重背叛朝廷的情事。像嘉靖朝的張經和崇禎朝的熊廷弼都可以由皇帝一紙文書的逮捕,隨意處決,為以前所未有。而承著明朝的276年之外,清朝又繼續如此的紀錄達267年。除了所謂“後三藩”,系明降將曾舉兵反之外,再無一個重臣背叛朝廷這樣的紀錄,為西方之所無,在中國也僅有。因為其整個社會重文輕武,國家不待軍事力量而依然存在,於是更提倡社會價值(social value),所產生的社會秩序,以“尊卑,男女,長幼”作綱領,有替代法律之功效。雖說今日我們已不能欣賞此作風,也知道其標榜不盡符合事實,卻無法否定其為地緣政治下之產物。本書已一再提及中國反映著亞洲大陸的特殊需要,政治初期早熟,以熟讀詩書之士人統治大量農民,無法應付變數(variables),所以才強調均一雷同(homogeneity and uniformity)。這些特點都因明清帝國而發展到盡端,直到鴉片戰爭才徹底暴露這樣的體制不能在現代社會裏存在。

一提到現代社會,則當中端倪紛紜,可以發生無限的爭執。我個人也花了近十年的時間,也根據著居留在英國、日本、美國和旅行其他各地的經驗,則發現先進國家完成現代化之程序,當中無不有一個從以農業作基礎的管制方式進而采取以商業為主體的管制方式。其先決條件,對外能自主,對內鏟除社會上各種障礙,使全部經濟因素概能公平而自由的交換,然後這個國家,才能“在數目字上管理”。

在數目字上管理亦即全民概歸金融及財政操縱,政府在編制預算、管理貨幣、厘定稅則、頒發津貼、保障私人財產權利時,即已普遍地執行其任務,而用不著張三挨打,李四坐牢,用“清官萬能”的原則,去零星雜碎地去權衡各人道德,再厘定其與社會“風化”之影響。只是農業社會裏人與人之關系為單元,商業社會裏,人與人之關系為多元。這體制上之改變,絕非輕而易舉,通常等於脫胎換骨。大凡近世紀各國的革命和獨立運動,流血不止,通常與這種改變有關。這也就是說,一旦某一個國家能在數目字上管理,到底使用何種數字,尚可以隨時商酌,大體上以技術上的要求做主,不必籠統的以意識形態為依歸了。

說到這裏,我更要提醒讀者:中國過去百多年來的動亂,並不是所謂道德不良,人心不古,也不是全部軍人專橫,政客搗亂,人民流離。清朝統治中國267年,本來也是“氣數將盡”,這也就是說專制政體全賴人治,當初皇帝如康、雍、乾日理萬機,還能稱允文允武,以後之君主實為典章制度之囚人,況且宮闈間的糾紛與黑幕愈多。及至慈禧太後主廢立,鹹豐、同治、光緒、宣統之一代不如一代,已難能維系人心,遑論及忠臣烈士之“死社稷”,是以本來即有覆亡的征象。再則參入這“換朝代”的機緣中,又有了一個“改造帝國”之必要。明清兩朝合並為543年,也和第一帝國之441年及第二帝國之698年(內有五代十國之分裂局面54年)大致上等量齊觀。這第三帝國既有收斂性之財政稅收,經過如是長時期之積習相沿,也是與時代落伍。即在人口增加,交通進步之情形下,也需要在官僚組織與土地制度上有一番更革。而中國是一個大陸性格濃厚的國家,與西方和現代社會用數目字管理之距離愈遠,更無從局部的改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