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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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天下的癡男怨女各自帶著怎樣的心痛與折磨,日子卻照舊義無反顧地往前走去。轉瞬何家迎親的日子就近了,江家的嫁妝從室內一直擺到院子裏,男男女女進進出出,一派喜氣。客廳裏媒人謝掌櫃正陪江父看嫁妝:“東陽兄,你瞅瞅,何家想得多周到,特意讓人添了嫁妝送來,這樣明天從江家擡出去,會有多氣派,多好看……”江父心不在焉地點頭,謝掌櫃看出他心緒不寧的樣子,也嘆了口氣很快告辭了。

江母拭了拭眼角的淚,慢慢走上繡樓。雪瑛正對著窗外發呆。江母小心地看了她一眼,道:“雪瑛,明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你爹讓我再來問問,有沒有什麽事他忘了,別到了時候……”雪瑛也不回答,又慢慢流下淚來。江母一把摟住她,哭道:“雪瑛,事到如今,還有什麽辦法呢?這都是你的命啊!什麽都甭想了,到了何家,好好地跟人家過日子吧!”

雪瑛顫聲哭道:“娘,您說明天致庸會來送我出嫁嗎?”江母深嘆一口氣。在一旁默默裝箱的翠兒也住了手。江母茫然地向窗外看去,哆嗦著道:“雪瑛,娘也不知道他明天會不會來,可娘懂你的心思,你心裏還存了念頭。但你想想看,前些天你都到了喬家堡,致庸也沒跟你去西關外的財神廟;就是前兩天,翠兒把話都挑得那樣明白了,他也不願意再來看你一次!喬家的男人我知道,就算致庸是個出格的,可這些大理上頭他們是不會錯的。其實,其實明天他來不來並沒有什麽區別的!”雪瑛淚落如雨,半晌道:“娘,我懂了,其實我早就懂了,可我一直不願意承認,自從我失去致庸那一天起,就再也找不回來他了!”江母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她,失聲痛哭起來。

雪瑛卻出奇的鎮定。她溫柔地幫母親擦去眼淚,細聲道:“娘,女兒只想再求您一件事,您打發一個人,再往喬家送一張喜帖,就說請喬家二爺以兄妹情分明日送雪瑛上轎……”江母聞言一驚,下意識地朝翠兒看去。翠兒低頭愣怔了好一會,卻意外地朝江母用力點了點頭道:“太太,您就照小姐說的去做吧,喬家的二爺來與不來是他的事情,一切看天意吧!”江母不再多說,立時站起下樓,吩咐道:“長樂,備車到喬家堡送喜帖!”

時間依舊按照自己的節奏不快不慢地走著。迎親的日子終於到了。一大清早,江父、江母跟著翠兒跌跌撞撞地沖上繡樓,只見雪瑛滿頭珠翠,卻穿一身雪白的喪衣在床上端坐著。江母尖叫起來:“雪瑛,你這是怎麽啦?你怎麽穿上了它?”雪瑛擡起頭,靜靜道:“爹,娘,女兒今天本不想再活下去,可是仔細想想,爹娘養我一場,並沒有錯,我不能在出嫁之日,死在家裏,我只能出嫁;雪瑛生在這個家裏十七年,過去的日子就像一場夢,只要我離開這個家,我的夢就醒了,我就不再是過去的我,以前的我就死了,既然這個我已經是個活死人,我為什麽不能穿著喪衣出嫁?爹,還有一件事,今日我必等到致庸為我送嫁才上轎!”江父渾身哆嗦,顫抖道:“我的娘呀,你可真要了我的命了!你到底要做什麽!”江母大驚:“老爺,這……”江父一跺腳:“這什麽,我告訴你們,那口棺材我真的沒退,再說也退不掉了,我讓人把它擡回來了,就放在後院庫房裏,真要有個好歹,我也不怕!”他突然捂著臉蹲下去,牛鳴一樣哭起來。

那日的時間在翠兒的眼裏,倒像變了形一般,忽快忽慢。似乎沒過多久,門外就開始鼓樂喧天,江父、江母下樓,心中如滴了燙油般,但仍要人前人後地應付著。何家迎親的花轎早早地便停在了二門口。謝掌櫃連催了幾次,都只見江父擦著腦門上的汗道:“謝兄,你讓他們再等一等,小女還有些事情,馬上就好,馬上就好!”謝掌櫃無奈地走進來又走出去,江母抖著聲音問翠兒:“怎麽回事,都去三撥人了,還不見喬家來人?”她的聲音又尖又鋒利,像大風刮過的刀口一般,那一瞬間,連她自己都害怕起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江福終於沖進來報道:“喬家來人了,不過,不過不是他們家二爺,是他們家二爺的太太!”江母身子一歪,李媽趕緊扶住。繡樓上的雪瑛聽了慘然一笑,道:“上轎吧,繞道喬家堡,喬致庸不來見我,我去見他!今天不管他來與不來,我都要他親眼看到江雪瑛死了!”眾人聞言大驚失色,一時面面相覷。

嗩呐聲終於響起,雪瑛從頭到腳,被一張大紅綢子蒙著,被家人用一張椅子擡上轎子。觀禮的親戚們議論紛紛,“怎麽這樣?連頭帶腳都蒙上了?”“沒出什麽事吧,江太太哭成那樣?”

玉菡和明珠都在人群中看著,玉菡噙著一汪眼淚,努力忍住,只覺心頭翻江倒海般,口中一陣陣成苦。謝掌櫃也很是納悶,他搖搖頭,仍長聲喊道:“吉時已到,起轎!”只聽嗩呐前導,迎親隊伍浩浩蕩蕩走出江家。江母又一陣慟哭,對著轎邊的翠兒和李媽遙遙拜了下去,翠兒和李媽守在轎門兩側寸步不離,努力笑著沖江母點頭,要她放心,江母哪裏放心得下,捂著嘴直哭得如風中殘荷般搖搖擺擺,江父在一旁扶住她,也忍不住抹起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