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一個多月後,致庸在失卻所有線索的情況下,終於下決心來到榆次。他和長栓在何家的客堂內等了一陣,接著致庸出乎意料地被胡管家引進了何家的佛堂。一進門,致庸便大吃一驚,只見雪瑛一身帶發修行的打扮,坐在蒲團上,面前放著經卷和木魚,正閉目無聲地念著經。

致庸站了半天,雪瑛毫無反應。又等了好一會,雪瑛誦完了整部《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才慢慢睜開眼睛,回頭平靜道:“原來是表哥啊,沒想到是你來了。請坐,翠兒,快快上茶啊!”致庸站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中滿是焦慮和疑問。雪瑛淡淡一笑:“表哥見我這樣一身打扮,有點認不出來了?啊,自從亡夫過世,生下何家的根苗,我就信了佛,百事不問,終日坐在這佛堂裏念幾卷經文,以贖前世的罪愆。只盼就是修不成正果,來世也能修個男身,不再受這女人之苦。”

致庸聞言,心中越發難過。“表哥為何不坐?”雪瑛避開他的目光道。致庸抑制著內心的苦痛,道:“妹妹癡心學佛,可有什麽心得?…‘對於表哥這樣一碌碌塵世中人,雪瑛不說也罷。”雪瑛道。致庸默默低頭,半晌艱難道:“雪瑛,你就不要瞞我了!前次在北京城,定是你出銀子救了我,救了喬家,然後又隱姓埋名地離去……今日我一是道謝來了,二是按照喬家和那位盛掌櫃訂下的合約,把喬家全部的生意交付給何家!”立在一旁的翠兒心頭一震,向雪瑛看去。雪瑛驚訝道:“表哥,你說什麽呢?我這兩年一直在榆次呆著,根本不理俗世之事。當然表哥近來在京城遭了一場災,我也略有耳聞,畢竟此事轟動天下,但就僅此而已,因為無論是表哥的事還是表哥這個人,在我看來,都是佛經上講的幻相,可過於心而不可留滯於心,以免成了經上講的障。表哥今天上門說出這般奇怪的話,我倒要問一句,你中了哪門子的魔障,怎麽會把這事想到我頭上?”

“雪瑛,兩年多來,你真的一直呆在家裏?”致庸聽她這麽淡然篤定地一說,自己的猜測開始動搖,深深盯著她,心頭泛起絕望之情。

雪瑛淡然一笑:“表哥,我一個學佛之人,需要過問世俗中的什麽呢?對佛家而言,世間所有,無非是障,一是事障,一是理障,春去秋來,世人無非生老病死,庭前無非花開花落。大幹世界,萬物皆幻,我不需要過問任何事情。”致庸瞧著她萬念俱灰的模樣,心頭一陣酸楚:“這麽說,表妹真的一心讀經,做了般若波羅蜜的弟子?”

雪瑛看看他,靜靜道:“表哥又錯了,悟有我者,不復認我,所悟非我,悟亦如是。清凈涅槃,皆是我相。表哥,雪瑛只知參禪,不知何為般若波羅蜜,何為佛法,何為弟子。表哥說出這種話,就是說表哥不但不認得今天的雪瑛,連自以為知道的事也是不知道啊!”

致庸突然心頭一痛,被絕望更被傷感重重地擊了一下,半晌才怔怔道:“雪瑛表妹,你真的沒有幫過致庸?如果不是你,那個拿出三百萬兩現銀,在緊要關頭頂下喬家全部的生意,後來又像煙一樣在人間蒸發了的人,到底是誰?天下還有哪一個人會為救我喬致庸,拿出三百萬兩銀子?天下還有幾戶人家能拿出三百萬這樣的巨額現銀?”雪瑛看了他一眼,眼中微露些憐憫與輕蔑的復雜神情,淡淡道:“表哥,我明白你今日來見我的因緣了。世上有一個人救了你,你不知道此人是誰,就想到是我,只是因為雪瑛當年與你頗多情愛糾纏。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今日在雪瑛想起已是恍若隔世。表哥,佛經上說,未斷我愛,不入清凈。愛恨恩仇,皆是情障,表哥若是以為雪瑛至今仍眷戀著你,或者仍舊眷戀著舊日的情愛恩怨,那就錯了。雪瑛今日要入清凈界,不但不會再愛表哥,就是對自己,也不愛了。一個人連自己都不愛,怎麽還會去塵世間救人?所謂不救,正是自救。表哥,你這麽想,不是誇雪瑛,而是在褻瀆雪瑛啊!”

“表妹,是我不好,不該貿然闖進佛堂,攪了你的清凈。”致庸看著她憐憫與輕蔑的眼神,聽著她淡然但對他而言割心傷肺的話語,忍不住站起就朝外走,一邊痛聲問道:“表妹修行後似有了大智慧,那可否指點致庸一二,那個救了致庸卻又不留名姓的人到底是誰?”雪瑛依舊不為所動,微微搖頭,只靜靜地站著。致庸見狀也只能作罷了,但出門的一瞬間,他突然又回頭,道:“妹妹,你真的就打算這樣守著青燈古佛過一輩子?”雪瑛聞言渾身一震,終於克制不住道:“表哥不能娶我,置我於這萬劫不復之地,我不學佛,又能怎樣?”致庸僵在那裏說不出話來。雪瑛回身看他,反而又平靜下來:“佛祖有言,地獄天宮,皆為凈土;得念失念,無非解脫;成法破法,皆名涅槃;智慧愚癡,通為般若。怎麽活著才是智慧,才是好的,並不是你我可以知道的。表哥,你就請回吧,雪瑛要念經了!”說著她重新在蒲團上坐好,敲一下木魚,閉目合十,嘴唇蠕動,又念起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