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喬致庸終於回到了喬家大院。曹氏的死對他的打擊那麽沉重,以至於他真的一病不起。這一次他真的得了風癱之疾,有一陣子,喬家人幾乎覺得他再也緩不過勁兒來了,連後事都給他預備下了。在喬家沒人主事的日子裏,景儀帶著兩個兄弟,到了太谷,請玉菡回家來代為理家。玉菡無奈,但說好了只住外宅,不在喬家大院裏居住,景儀和曹掌櫃也只好依了。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段日子裏,喬家又遭遇了新的禍殃:致庸過繼給長門的景岱在新疆大德通和大德通分號做管事的第三年,臨近返家的前夕,因積勞成疾而過世。噩耗傳來,病情已稍有起色的致庸再次受到了沉重打擊。他掙紮著從病榻上起了身,要親自帶人去新疆將景岱的靈柩接回來。無論玉菡和曹掌櫃怎麽勸阻,他仍然哭著道:“我跟景岱說過的,三年過後,我親自到伊犁接他回家,我們父子一場,不能說話不算話。我一定要去。”眾人拗不過他,只得讓他去遂自己的心願。這一趟曹掌櫃親自陪他去,路上走走停停,不敢過於勞累了致庸的身體,但讓他暗暗吃驚和高興的是,這樣離家走出來,致庸的病體倒一點點地強健起來,氣色也一天天地變好,眼睛裏又時不時地開始閃爍起年輕時那種極為明亮、銳利、英勇無畏的光。這種從身體到精神的全方位的恢復最後完成於他們從新疆回來之後。致庸將景岱葬埋於曹氏身邊,葬埋在喬家死在商路上的先人和早先死在恰克圖的景泰身邊。與兒子的靈柩最後告別時,他竟然沒有太多地流淚,只是連著大聲說了幾個“好”字:“兒子,好!好!好!”到了第二天,他便對曹掌櫃說,他要去東北為大德通票號設莊。沒有人攔他,玉菡給兒子送完葬就回太谷去了,致庸將部分家事交給景儀,就帶著長栓走上了去東北的路。長栓也老了,前年翠兒因病死去,給他留下一個兒子和那只鴛鴦玉環。臨死時翠兒將玉環交到長栓手裏,讓他賣給致庸,換幾兩銀子。長栓道:“你是不是瘋了,這東西我怎麽能賣給東家?我送給東家好了。”致庸問明了事情的來由後對長栓道:“我給你一兩銀子,你把它賣給我。”長栓驚道:“東家,您還想用一兩銀子買下一只玉環?”致庸道:“你這個老長栓,你不懂得翠兒的心。翠兒叫你賣給我,你就賣給我。”

致庸這次用了半年時間才到東北,在安東等地為大德通和大德興設立了分號。面對著滾滾奔流的鴨綠江,致庸淚流滿面:“這就是東方極邊之地,喬致庸九死一生,今日還是來到了這裏,把生意做到了這裏。長栓,咱們回吧。我一生想到的地方都到了。我累了,一生的事業已經做完,再過兩年,我把家事交給景儀,就再也不會出門了。”

兩年後,馬苟死後自告奮勇出任包頭喬家復字號大掌櫃的景儀被仇家買通一蒙古武師暗殺於雁門關下。致庸一夜間須發皆白。他強忍著悲憤,到包頭弄清了事情真相,原來景儀少年氣盛,不遵父親教誨,又與達盛昌邱家的少東家邱千裏爭做起了胡麻油霸盤,結果為邱千裏雇兇殺死。致庸痛定思痛,沒有以血還血,卻親自去了一趟邱府,和年過百歲的邱天駿見了一面,為兒子帶頭挑起霸盤生意的事先向邱老東家道歉,重申兩家永世不做霸盤之約仍然有效。邱天駿感慨於致庸的胸懷,在景儀出殯之日,和兒子邱千裏一同披麻戴孝,在墳前發誓永生永世再也不與喬家為仇。只是事情過後,致庸回到家裏,突然嘔出血來。

致庸病了,這一病就是數年。好在喬家的生意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失。大德興這方面,曹掌櫃老當益壯;包頭復字號那裏有高瑞支撐;大德通票號這一邊,潘為嚴大掌櫃越做越好,漸漸開始有所贏利。致庸明白,他的一生已活了太長的時間,這太長的時間施加給他的打擊早已將他的心擊成碎片,可他仍然不能死。第一,他還沒有看到匯通天下的一天;第二,喬家還沒有攢夠三百萬兩銀子,讓他能夠還給那位救了他的命的“恩人”。他不能走還因為另外一個信念,那就是:死是容易的,可活著把看似永遠不可能成功的事做成功,才是最難最難的。他與他的命搏了一輩子,他的心雖然碎了,卻沒有死。

他要等下去。

2

光緒二十六年夏日的一個清晨,北京紫禁城神武門內一片混亂。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慈禧太後攜光緒皇帝倉皇西逃。此前潘為嚴憑借自己在官場中結交的耳目,早早地就判斷出大局不好,將大德通票號的庫銀走運河運往了南方,人員和他自己則在洋兵進入北京城的十天前全部撤回了祁縣總號。

致庸知道兩宮西狩的消息已是七月末的一天。這天下午,潘為嚴從祁縣抹著汗走進了喬家大院,神色匆匆。那時致庸正神情平靜地坐在窗前,看一枝新開的石榴花。潘為嚴猶豫了一下才拿出一封信來,道:“東家,禦前大臣桂月亭來信,北京陷落,兩宮西狩,八月初大約就到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