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白之二:身是菩提樹,還是芭蕉樹?

這是個很著名、很著名的故事。

地點是在黃梅東禪寺,第一個出場的人叫做弘忍,他是禪宗五祖。

他覺得自己老了,是時候選出接班人了。弘忍大師到底是得道高僧,做事很公平,對寺院裏的眾人說:“你們大家來寫偈子吧,誰寫得水平最高,誰就來接我的班。”

好幾天過去了,可一個寫偈子的人都沒有。

這是為什麽呢?看來大家的境界都夠高的,誰也不爭,誰也不搶,順天知命,無欲無求。

——事實並不完全如此。當時的情況,就好比嶽不群要選接班人,讓弟子們比武,誰能耐大,這華山派掌門的位子就是誰的。那些弟子們會你爭我搶去比武嗎?想來不會,因為大家肯定都明白:這位子非大師兄令狐沖莫屬!

黃梅東禪寺裏的令狐沖就是神秀。這位神秀是知識分子出身,滿腹經綸,學問大得很。神秀到五十歲的時候才投到弘忍門下,學問也大,歲數也大,很受弘忍的器重,在寺院裏儼然就是大師兄令狐沖。而且,神秀在寺院裏還有個教授師的身份,大略相當於現代大學裏的博導,修為是非常高的。

可神秀還有點兒不好意思,猶豫了好幾天,這才趁著個月黑風高的深夜把偈子悄悄寫在前庭的一處墻上,這就是那個極有名的偈子: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第二天大家起床,突然發現了墻上有個偈子,都圍攏過來,議論紛紛:“好啊,好啊,寫得真是太好了!除了博導,沒人能寫出這麽高水平的東西!”

可並不是所有人都這麽激動,就有這麽一位和尚,冷冷地看著墻上的偈子,無動於衷。

——因為他不識字。

這和尚叫做慧能,本是嶺南人。嶺南人在當時人的眼裏差不多就相當於原始土著。土著加文盲,那能幹什麽呢?當民工好了。所以說,別看都是同一座寺院裏的和尚,神秀就是大城市出來的高級知識分子,是寺院裏的博導,受到大家的尊敬;而慧能則是偏遠山區出來的民工,給派在後廚舂米,誰也不拿他當棵蔥。

可“文盲”只說明這個人不識字,並不說明這個人比別人笨。慧能就一點兒不比別人笨,他請人給自己念了神秀的偈子,琢磨了一會兒,認為神秀沒把問題說到點子上,然後自己心裏也念叨了四句詞,請會寫字的人幫自己把偈子寫在神秀偈子的旁邊: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佛性常清凈,何處有塵埃?

此偈一出,引出了一段大大的紛爭,禪宗從此分為南北兩支:神秀在北,慧能在南,各領風騷。神秀和慧能這兩個偈子,在禪宗歷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而這兩偈內容高妙,各擅勝場,贏得千年來的口口相傳、津津樂道。

——故事說到這裏,呵呵,沒什麽新鮮的,不知道這個故事的人恐怕不多,從沒聽說過這兩個偈子的人也許更少。可是,別急,往下就有新鮮東西了。

神秀和慧能的偈子傳唱千年,人人叫好,誰也沒覺得這裏面有什麽問題——說來還是陳寅恪眼尖,越看越覺得不對。陳老師捋胳膊、挽袖子,找來了敦煌寫本,要說到做到了。

為什麽要找敦煌本呢?因為敦煌本比較接近原始狀態,而這兩偈流傳太久,你抄我抄的已經變了不少樣子,比如說,慧能那一偈的第三句我在上邊寫的是“佛性常清凈”,這就是依據敦煌本來的,而通行版本則是“本來無一物”,五個字是字字不同。

好了,接著往下說。慧能其實寫了兩個偈子,另外一個是:

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台。

明鏡本清凈,何處染塵埃?

這一偈和上一偈意思是一樣的,不過抄寫的時候出了筆誤,頭兩句裏的“心”和“身”應該對調一下才是。陳老師說,古往今來這麽多人誦讀這兩人的偈子,好像誰都沒注意到這裏面有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比喻不恰當;第二個問題是:意義不完備。

——完了,就這麽四句話二十個字的小東西,被陳老師這麽一說,又是比喻不恰當,又是意義不完備,真有這麽嚴重嗎?

陳寅恪說了,印度禪學裏有不少內容都是講觀身之法的。什麽叫觀身之法?大體來說,就是你用什麽方法來看待人的肉身子。印度人通常怎麽看呢,他們有一個很好的比喻,把人的身體比做芭蕉之類的植物。

為什麽比做芭蕉而不是比做土豆呢?因為芭蕉這東西有個特點,是一層一層的,剝完一層還有一層,剝完一層又有一層。嗯,大概有不少人沒見過芭蕉,那就不妨想想洋蔥,還有卷心菜,反正就是這種剝完一層又有一層的東西。要是有誰連洋蔥和卷心菜都沒見過,那我可就真沒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