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馴獅子驄臨《蘭亭序》,苦心揣摸取悅術

一、禦園馴馬

時光這種東西真是奇妙,對有些人來說過得很快,對另一些人卻如此之慢。

冬去春來一年光景。在這一年中大唐鎮壓獠人叛亂,安定了嶺南之地;在松州擊潰吐蕃大軍,使得吐蕃贊普松贊幹布遣使求親,贏來了西疆的和平;許多州縣糧食豐收,許多屬國前來朝貢;李世民祭祀夏禹廟,遊幸九成宮,商討西征戰略……忙忙碌碌,一年何其之快?

可對媚娘而言這一年太慢了。一個又一個習學禮法的白天,一個又一個抄錄文字的深夜;一次又一次從瞌睡中被人叫醒,一遍又一遍回味班婕妤和鄧皇後的故事;一條又一條宮廷規矩默記於心,一張又一張抄錄的《女則》堆成小山,從秋葉蕭蕭到春花爛漫……終於有一天,她結束了宮廷規矩的學習,也把二十遍《女則》抄完。至於聖德皇後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她還是不清楚,從那密密麻麻二百卷文字中其實只看到了兩個字——順從。

真是天大的笑話,她對皇帝從來就不乏順從。

更大的笑話是,當她把抄好的書交給楊妃時,楊妃忽然一愣——早不記得處罰的事了!

“辛苦你了。”楊妃沉默好一會兒,繼而又擺出那副和藹表情,“既然妹妹都學通了,本宮考考你,身為才人職責是什麽?”

“敘宴寢,理絲枲,以獻歲功。”反反復復學了一年,媚娘怎會不記得。

“不錯,果然長進了。”楊妃滿面堆笑,“既然才人職責是安排宮中宴會,處理桑蠶之事,從明天起你就去尚儀局學習宮宴事務,去教坊司學習舞樂儀式,將來宮中宴會你便可與其他才人一同操辦。”

“遵娘娘之命。”媚娘報以同樣和藹的微笑。

新的輪回開始了,媚娘又到尚儀局混日子,如何安排座次,如何禮賓唱名,何種場合用何種酒湯,何種時候奏何種宴樂……尚儀局的大堂上整日杯盤琳瑯,樂聲清揚,宮女宦官端進端出忙忙碌碌,然而一切都是裝樣子,只是幾位才人如臨其境的排練,根本看不到皇帝的影子——不過媚娘這次沒抱怨,恭恭順順配合大家逢場作戲,反正在這掖庭已是百無聊賴,總得做點兒事打發耗之不盡的時光吧?

但武媚依舊渴望皇帝召幸,只是這種渴望變了味,似乎已與情愛無關,而是對富貴的希冀。她漸漸習慣了等待,等待日暮,等待明天,等待機會的到來。

在這近乎凝滯的宮廷,一切如此之慢,當她接到命令與眾嬪妃一同去禁苑服侍天子時,已是她入宮的第三個秋天……

長安內苑在玄武門以北,雖不能比及漢時的林苑,方圓也不小。昔日隋文帝重修大興城,將北朝時的舊長安城荒廢,納入皇家內苑,於是就有了一大片廣袤之地,經過隋唐兩代五十余年經營,花木繁茂綠草茵茵,正因如此皇帝內廄也設在苑中,禦馬無一不是千裏挑一的上品,由專門的宦官伺候,不屬太仆寺掌管。

李世民威震沙場又酷愛射獵,當然也愛馬。長孫後去世修建昭陵,他特意下令將曾經馱他立下戰功的白蹄烏、青騅、颯露紫等六匹駿馬畫影圖形刻於陵墓石壁,將來長伴他於地下;對於內廄的寶馬也格外關愛,每有空閑便來查看。

當武媚娘和眾嬪妃來到禦廄時,見皇帝正獨自坐在一張胡床上,呆呆望著宦官們將禦馬牽進牽出、刷洗飲遛,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媚娘已將近兩年沒見到禦駕,看到李世民那一刻甚至感到有些生疏,不知是不是心境使然,她覺得這個男人已不似初見時那麽高大偉岸,甚至覺得他比實際年齡還要蒼老,鬢邊又添了不少白發。她立時體察到皇帝心中正懷愁煩,卻摸不清緣由。

“參見陛下。”嬪妃們的問安聲格外齊,就像是一個人發出的,媚娘的聲音也在其間,她終於學會和光同塵。

李世民只是微微點頭,信口道:“朕查看禦馬,想起昔日帶你們遊獵的往事,所以叫你們過來陪陪朕。”

武媚雙眼一亮,卻又隨即黯淡。她分明看見每個嬪妃臉上都流露出懷念之色。原來大家都曾有一段故事,她在洛陽的美好記憶不過是百花園中普普通通的一枝,皇帝懷念的往事是與誰一起度過的呢?

燕語鶯聲並不能紓解李世民的煩悶,因為他記憶中那段往事的女主角已不在人世。他的心事除了長孫後,實在無法向其他人傾訴:松州之戰唐軍大破吐蕃,松贊幹布遣使請求賜婚,已得恩準,唐與吐蕃兩大強國爭端暫告段落,聯姻後應該不會再有大沖突。然而西北仍不平靜,兩個月前李世民駕幸九成宮,突厥故將陰謀圍宮刺駕,雖然叛亂尚未發動即被平滅,時局不穩可見一斑。事後他冊封一向忠於唐朝的突厥將領阿史那思摩為東突厥可汗,並賜姓李,支持其在漠南設王庭,實際是利用這支相對漢化的突厥部落鞏固邊疆。繼而他把利刃對準了拓定西域的下一個目標——高昌(西域古國之一,位於今新疆吐魯番東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