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馴獅子驄臨《蘭亭序》,苦心揣摸取悅術(第5/9頁)

不過教坊的環境實在太差,小小眾藝台,幾間局促房舍,各處技藝相聞,這邊吹拉彈唱,那廂鶯歌燕舞,連藝伎俳優平日也在此練習,熙熙攘攘好不熱鬧。多數宮人只是閑著沒事尋尋樂趣,你言我語說說笑笑,要在這地方手搦羊毫心無雜念,實在太困難。可教坊存帖不能外借,自己房裏也沒有那麽多任意揮霍的紙墨,媚娘只能硬著頭皮在此臨摹,半月工夫一帖《真草千字文》尚未臨完——一則靜不下心,再者身為才人還要演練宮廷宴樂。

尚儀局空杯空盤的宴席從不曾停歇,在這種近乎玩笑的演練中大夥消磨了一天又一天,不知不覺又將近歲末。淑妃來到尚儀局,督促大家做好準備,這類話媚娘聽過無數遍,卻從來沒真的操辦過一次,平時連皇帝的面都見不著,更別指望什麽宴會了。她只是恭順一笑,然後聲稱自己身子不舒服,不聲不響出門遘奔教坊……

冬日的眾藝台比平時冷清得多,宮廷之大取暖耗費無數,似教坊這類沒人居住的地方白天不生炭火,連宦官都嫌冷,不知跑哪裏暖和去了,所有堂舍都空蕩蕩的,這種寧靜卻是媚娘求之不得的。她備好筆墨,尋出千字文帖仔細臨摹著。

千字文篇幅短小,一直被世人當作教孩子讀書識字的童萌之物,但其內容卻包羅萬象,上至經史子集、道德禮法,下至世俗民情、家庭瑣事無不囊括其中,宣揚儒家之道,句句皆有深意,可謂至淺又至深。

這些教條的文字與《女則》如出一轍,令媚娘感到厭煩,但是寫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練好字邀取聖心,入宮三載漸被淡忘,以書法才藝獲寵可能是她唯一的希望。

欲速則不達,一筆一頓細細思量,半個時辰只臨摹了四句,媚娘緩口氣,看著自己書寫的字並不滿意。莫說神似,便是形似都遠遠達不到。她已經很努力,卻還是難以領會王氏筆體的精髓,甚至連心思都無法徹底靜下來——或許她天生便缺乏猶如止水的安逸心境。

媚娘皺著眉頭比對字帖,卻聽身後傳來一陣說笑聲,扭頭望去,不知何時又來了兩位宮人。

這倆女子一個十六七歲模樣,個子高挑儀態文雅,穿一襲黃衫;另一人年紀更小,身穿青衫,容貌嬌媚,說說笑笑很開朗,媚娘都不識得。這也不奇怪,後宮嬪妃女官數不勝數,怎可能都熟識?類乎寶林、禦女之流,即便節慶之日相見也不過是行個禮了事,正眼都沒打量過的多的是。

媚娘方才專心寫字,這兩人或許怕攪擾她而未過來施禮,媚娘也無意計較瑣事。她本是隨便一望,卻見這兩個女子竟也在臨摹書法,不禁心頭一沉——想憑借此道引起皇上注意的非她一人。

獨木橋難容眾人過,媚娘不免關注,悄悄放下筆,不聲不響湊過去,倒要看看這兩人水準如何。哪知一觀之下吃驚非淺,那高個黃衫女子相貌平平,但筆力精湛遠在她之上,更難得的是禿筆散墨、遒勁颯爽,寫的正是李世民最鐘愛的飛白書,媚娘不由得滿頭冷汗暗自嘆服。

黃衫女子不但書法高超,行事也很奇特,明明看見媚娘蹭過來,既不施禮也不打招呼,似沒瞧見一樣,兀自奮筆而書;直至一篇飛白書寫罷,將筆輕輕一撂,擡眼問道:“你覺得如何?”武媚大為不悅——妃嬪婕妤之流皆在她之上,她無一不識得,這兩個女子年紀輕輕面相生疏,想必在二十七寶林以下;可這女子見她不但不施禮,竟還賣弄書墨似有挑釁之態,她豈能不火?

若是一年前媚娘必要發作,但近來她收攝心性多加隱忍,不似過去那般沾火就著。她雖滿心不甘,卻咬著銀牙道:“很好……”

“你喜歡嗎?”

“嗯。”媚娘勉強點點頭,技不如人怨得誰來?

那女子粲然一笑:“既然你喜歡,這幅字就送與你了。”

都欲邀寵聖上,彼此心事誰不清楚?她大大咧咧將此書相贈,是羞辱還是炫耀?媚娘心頭恚怒,卻見這女子滿面堆笑又不似惡意。正百思不得其解,卻見那女子又從懷中取出一帖,展開置於桌上。這張帖與教坊所藏不同,以綾布裱紙折疊成箋,保存得格外用心。媚娘一見便知不是凡品,忙歪頭細看,但覺此帖書體之妙前所未聞,那雋秀文字寫的是:

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鹹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

莫非《蘭亭序》?!

武媚即便沒見過,又怎沒聽說過?據說《蘭亭序》是王羲之生平最得意之作,造詣之高驚若天人,怎會在這小宮人手上?是正本還是摹本?未及多想,卻見那女子已鋪好一張紙搦管而書,下筆處與字帖幾無二致,簡直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