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宋遼“共管地”的“雙重國籍”居民

北宋時,在宋朝與遼朝接壤的雄州(今河北雄縣)容城縣、歸義縣邊境線上,存在著一段特殊的區域,叫作“兩屬地”,宋朝與遼朝政府都認為對它擁有主權與治權,有點類似於現代國際社會中的“共管地”——今天歐洲的雉島,是法國與西班牙的共管地;摩澤爾河區域,是德國和盧森堡的共管地;而鄰近北極圈的漢斯島,則是丹麥與加拿大的共管地。許多政治學者都會贊賞說,歐洲國家設立共管地,體現出務實、理性、妥協的政治智慧。遺憾的是,他們對一千年前的宋遼“兩屬地”卻甚少注意,以致對於大眾而言,宋遼“兩屬地”無疑是一種“冷知識”。

生活在宋遼“兩屬地”的居民,叫作“兩屬戶”,有點類似於現代國家中那些具有雙重國籍的人。當然,國籍是民族國家的概念,宋朝那時候,似乎還沒有國籍的觀念。不過,許多歷史學者也相信,宋代中國已經發展出近代民族國家的雛形,在與遼朝的外交關系論述中,疆界、領土、國使、條約等概念已經清晰地出現。所以將“兩屬戶”理解成具有雙重國籍的居民,也不算荒謬。

北宋時代的“兩屬地”“兩屬戶”,其實是五代戰亂的歷史遺留問題。五代時,王朝頻繁更替,割據政權並立,後晉向大遼割讓燕雲地區,容城、歸義兩縣也在割讓範圍內。後周又收復容城縣南境與歸義縣南境,並設立雄州,統轄容城、歸義兩縣。趙宋立國後繼承了這一政治遺產,在雄州拒馬河與遼朝對峙。

遼朝也在拒馬河之北重置歸義、容城兩縣,僑借涿州新城為治所。於是在拒馬河兩岸出現了兩個歸義縣、兩個容城縣。河北岸的容城縣與歸義縣歸遼朝實際控制,河南岸的容城縣與歸義縣歸宋朝實際控制。但雙方都宣稱對完整的容城縣與歸義縣擁有主權,有點“燕雲只有一個容城縣、一個歸義縣;拒馬河兩岸同屬容城、歸義”的意思。

宋遼相互征伐多年,一方要北伐,收復燕雲故土;一方要南征,搶回雄州失地、進而問鼎中原,各有勝負,相峙不下,最後雙方終於意識到和平的重要性,遂於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訂立“澶淵之盟”,以拒馬河為界,河之北疆土歸遼朝,河之南疆土歸宋朝。同時承認既成事實,將拒馬河兩邊劃為緩沖區,默認為“兩屬地”。南岸“兩屬地”的範圍,大致為拒馬河以南、雄州城以北寬約四十余裏的狹長地帶。北岸“兩屬地”的情況,由於史料匱乏,今人了解極有限,想來應該是涿州新城以南、拒馬河以北的狹長地帶。

生活在“兩屬地”的“兩屬戶”,需要同時向宋朝與遼朝納稅(宋太宗已蠲免了雄州“兩屬戶”的賦稅,後來宋政府考慮到“兩屬戶”如果只向遼朝輸稅,久之恐怕只會對大遼產生國家認同,於是又象征性地向“兩屬戶”征收“馬椿火牛草”),並為兩邊政府服差役,所以又稱“兩輸戶”。

出於國家安全的考慮,宋政府對拒馬河南岸的“兩屬戶”做出種種限制,比如禁止他們與遼人結婚;剝奪他們與趙氏宗室聯姻的權利;不準他們私自出本州界,違者判處徒刑。遼政府對“兩屬戶”的政策不詳,想來應該差不多。

也許我們可以想象:“兩屬戶”要繳納雙重賦稅,服兩份差役,人身自由又受到諸多限制,他們的生活狀態一定很差勁吧?一定有許多人想努力擺脫“兩屬戶”的身份吧?然而,事實與我們的想象恰恰相反,雄州“兩屬戶”的生活條件相當不錯,“兩屬戶”人口也迅速增加——這說明很多人願意成為“兩屬戶”。

這是為什麽呢?原來“兩屬地”的性質使得當地的政府與治理形成了一種比較奇特的競爭性。什麽意思呢?我們先來看一個例子:宋徽宗時,雄州發生災荒,“兩屬戶”請求雄州政府蠲免稅收,雄州政府沒有答應。鄰近的瀛州太守王漢之得知後,將雄州官員痛罵了一番:“雄州規小利,失大體。萬一契丹蠲之,為朝廷羞。”這個故事透露出一個信息:宋政府與遼政府在“兩屬地”是暗暗較勁兒的——看誰對“兩屬戶”表現得更優恤。“兩屬地”發生了災荒,一方政府宣布蠲免賦稅,另一方政府如果沒有跟上,就會覺得羞恥,會讓“兩屬戶”失望,也會被對方政府取笑。

因此,宋遼政府對“兩屬地”居民的賑恤通常都是爭先恐後的。如熙寧九年(1076)三月,雄州政府向朝廷報告:“全屬南與兩屬人戶並緣邊州軍,累值災傷,物價騰踴,民甚饑窘。乞撥軍糧二三萬石與常平谷,減價,以日計口數,糶與歸信(宋境的歸義縣後更名為歸信縣)、容城兩縣全屬南及兩屬人戶。”朝廷立即批準了雄州政府的請求,下詔撥軍糧三萬石及常平倉儲糧、封樁銀給雄州政府支配,減價糶給容城縣、歸義縣的全體居民,包括“全屬南戶”與“兩屬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