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釣之夏

不知怎麽回事,對岸高墻裏的絲竹歌喉很快就沉寂了,往日可是要吹拉彈唱好一陣子的,小奚奴武陵覺得有些無趣,擔心少爺沒曲子聽就要回去繼續聽他讀書,回頭看,少爺坐在那用折扇輕輕敲著膝蓋,似乎在想什麽心事?

“少爺現在似乎挺能想事,好學深思的樣子。”

武陵沖少爺做了個鬼臉,繼續釣魚,他性子急,魚剛咬餌就提釣杆,所以總釣不到魚,氣忿忿地在那嘀哩咕嚕罵魚,腳不停地踢,不斷有小石子踢落水中,魚都被趕跑了。

張原慢慢走過去,說道:“小武,讓我來釣。”

武陵趕緊起身,扶少爺坐在大圓石上,重新鉤好魚餌,將釣杆遞到少爺手裏,然後站在一邊看,心想:“少爺的性子比我還急,我釣不到少爺就能釣到!而且少爺看不見水面魚漂,怎麽能知道魚上沒上鉤?要不等下我提醒少爺——”

正這麽想,就聽少爺說道:“小武,你不要出聲。”

武陵答應一聲,吐了吐舌頭,心道:“少爺成神仙了,連我心裏想什麽他都知道!”當即抿著嘴蹲在一邊看少爺蒙眼釣魚。

只見少爺執著釣杆,時不時手腕輕輕一抖,水裏的魚餌也跟著動,過了一會兒,浮在水面那鵝毛管制成的魚漂一沉一沉的,魚咬鉤了!

武陵很想提醒少爺一聲,卻又記得少爺不許他開口的,只好緊緊抿著嘴,看著那魚漂不停地動,心裏那個急啊,少爺倒是不急,手穩穩的,是根本就不知道魚兒已經上鉤了吧。

可就在這時,少爺執杆的右手一擡,“嗖”的一聲輕響,一條灰黑色的小扁魚應聲而出,在空中蕩蕩悠悠,魚尾不停地甩動。

“哇,是條鰣魚,這鰣魚個頭不小,有四寸多長!”

武陵大喜,追著摘魚,一邊贊道:“少爺好厲害,蒙著眼睛都能釣到魚。”

鰣魚在竹簍子裏活潑潑亂跳,武陵瞧得歡喜,趕緊又掐一截曲蟮掛在魚鉤上,讓少爺繼續垂釣。

卻聽少爺說道:“西張那邊有人過來了,看看是誰?”

武陵走出橋拱向對岸略一張望,就飛快地跑回來向張原報告說:“是西張的戲班聲伎,有十幾個人,是朝這邊來的,呃,張三公子也在,不會是也來這裏乘涼的吧,西張亭子閣子那麽多——”

張原眉頭微皺,這個張三公子大名張萼,字燕客,今年十六歲,在堂兄弟中排行第三,這是西張小一輩的排行(張原是東張子弟,不參與西張的排行),東張貧弱,但畢竟也是大族,貧弱只是相對西張而言的,張原一家有仆有婢,衣食不愁,但與張萼的家境相比,那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西張富貴,張萼一家之豪富更是冠於西張——

少年張原對西張的那些族伯(叔)祖、族伯(叔)、族兄弟了解得並不多,只知道他的曾祖與張萼的曾祖是同胞兄弟,張萼的曾祖張元汴是隆慶五年辛未科殿試狀元,而他的曾祖到老都只是個生員,西張、東張就是從那一輩起開始拉開距離的——

至於張萼的父親張葆生,張原知道的是,張葆生是萬歷二十四年舉人,工書畫、精賞鑒,交遊遍天下,董其昌、陳眉公都是他好友,是紹興府首屈一指的大收藏家,秦銅漢玉、周鼎商彝、哥窯倭漆、廠盒宣爐、法書名畫、晉帖唐琴,沒有不收集的,但其獨生子張萼卻是個十足的敗家子,人是非常聰明,就是貪玩,張萼的貪玩可不是一般少年的人那種頑皮——

年初在杭州,張萼在北關街市看到有戶人家養金魚,五條小金魚色彩斑斕可愛,他就要買,人家不賣,他硬是出到三十兩銀子買下,萬歷年間三十兩銀子若按米價來算相當於四百年後的人民幣兩萬五,在乘船回紹興途中,五條小金魚陸續都死了,死一條丟一條,張萼毫不可惜——

張葆生花五十兩銀子買下的宣德銅爐,張萼拿出來把玩,嫌銅色古舊不甚光亮,要放在炭火中燒煉,不料就燒化了,也只翻個白眼,若無其事——

燒壞宣德爐是少年張原親眼所見,以前的張原整天跟在這個比他大半歲的族兄屁股後面轉,對張萼出手的豪闊極是羨慕,恨不能生於西張富貴之家——

張原的母親呂氏雖然寵愛張原,但家境如此,不能和張萼的母親王夫人比,張萼要多少銀子給多少銀子,張原的母親每月只給張原六錢銀子零花,按說六錢銀子可供三口之家半月溫飽,也不算少了,但張原跟著張萼這個紈絝子弟廝混,自然覺得半兩多銀子實在是太寒酸了——

“少爺,我們先回去吧。”

小奚奴武陵過來扶張原,武陵有點怕那個張三公子,那家夥喜怒無常的,以前也常捉弄張原,還有一次莫名其妙打了武陵一個耳光,卻又丟給武陵半兩碎銀,說是賑災銀,然後大笑而去,武陵雖是家奴,又得了半兩銀子,可還是感到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