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紙上得來終覺淺

既然知道張原聽書極為認真,範珍和詹士元也就不敢馬虎,打起精神,輪流念書,用了一個半時辰,將《春秋經傳集解》第一卷念完,張原要留兩位先生用午餐,範、詹二人堅決辭了,說下午未時末再來為介子少爺讀書,燕客公子吩咐的事,他二人不敢怠慢。

張原心情愉快,聽了將近兩個月的書,今天上午是最暢快的,以前張彩和武陵兩個念得磕磕絆絆,念錯的字又多,他一邊聽還得一邊猜,好不費神,現在好了,有範、詹兩位代讀,讀得又快又易懂,現在回想一遍,方才聽過的第一卷一頁一頁歷歷如在目前,全記住了。

張原心道:“範、詹二人僅僅是童生,學問就不低,至少四書五經是通讀了的,這樣看來大明朝的秀才還真不是那麽容易考的,相當於後世的名牌大學生吧。”

此後數日,範珍、詹士元二人一天兩次來到張原府上為張原誦讀《春秋經傳集解》,一天讀兩卷,有時讀完一卷,時候尚早,張原便向範、詹二人請教一些經義疑難——

讀書而能提問,那就表示書讀懂了,會思考了,而更讓範珍、詹士元驚異的是:少年張原提問時引用經傳原文,隨口朗朗而誦,竟很少有錯漏的字句!

除了請教經義,張原還向範、詹二人詢問一些時事、政令、風俗、生計——

清客上接官僚士紳,下接販夫走卒,見聞多、閱歷廣,與他們交談,可以了解很多書本上無法了解的事,這正是張原所需要的,原來的那個張原年齡小,比較懵懂,知道的事情太少,現在的他雖然對晚明的歷史大事件比較了解,什麽“薩爾滸之戰”、“晚明宮廷三大案”、“閹黨與東林之爭”……但紙上得來終覺淺,歷史的長河是由小事情一點一滴匯聚起來的,如果不能充分了解身處的世界,又如何能在這個非常時期左右逢源,乃至脫穎而出?

範珍恰是健談的人,談掌故、說見聞比念書有趣,詹士元雖然談得不多,但說出來的都頗精辟,比如“命運低,得三西”,是說山西、江西、陜西三地不好做官,山西、陜西土地貧瘠,民風剽悍,抗稅之事時有發生,而江西人多地少,出外謀食的人多,兩京十三省,算命、看相、堪輿的都是江西人,收不到他們的稅——

聽詹士元說到三西,張原不禁想道:“陜西的李自成、張獻忠這時也差不多出生了吧,這兩大煞星似乎還是同齡人。”

……

這日傍晚,範、詹二人為張原讀完一卷書出來,繞到後面準備經由三拱石橋回西張,卻見張萼指揮工匠在拱橋下搭建一個竹亭,說是這裏涼快,在亭子裏讀書、下棋愜意——

範珍、詹士元面面相覷,只要來一場暴雨,這石橋三拱就都要過水,竹亭就會被水沖走,這簡直就是往水裏丟銀子啊!

可張燕客張三公子就是這性子,他想做的事一刻也耽擱不得,只求暢一時之快,銀錢在所不惜。

“老範——老詹——”張萼喚道。

範珍、詹士元二人趕緊走到橋下,拱手道:“燕客公子有何吩咐?”

張萼手搖折扇,問道:“兩位給張介子讀書,讀得可好?”

範珍道:“甚好,介子少爺聰慧過人,過目不忘,不對,是過耳不忘。”

“哦,張介子何時有這麽聰明了!”張萼翻了個白眼,意似不信,問:“所讀何書?”

範珍答道:“《春秋經傳集解》,已讀完第十卷。”

張萼點點頭,卻道:“明日上午你們兩位不要去給他讀書,我去,嘿嘿。”

……

六月二十二,節氣已過大暑,三伏進入中伏,正是一年最熱的時候,張母呂氏天一亮就帶著大丫頭伊亭還有張大春、張彩父子去城外田莊監督佃戶繳納麥租,宅中除了張原、武陵、兔亭外,還有張彩之母和廚下的兩個老年仆婦,總共就只有這麽幾個人,與西張的婢仆成群是沒法比的,但在東張八戶中又算得上富足了,東張有些人家連婢仆都沒有一個,洗衣做飯全要主婦自己動手。

小奚奴武陵一早就將書房灑掃除塵,整理得窗明幾凈,服侍少爺用過早餐後,他自己匆匆喝了兩碗米粥和一塊糖糕,便去門前等候範、詹兩位先生。

紹興官紳富戶的宅第大門外還有墻門,或六扇,或四扇,用細花篾簟,釘上鎏錫釘,十分華美,而尋常民戶只在大門前圍一道竹籬,開兩扇柴門,武陵就倚在柴門邊等,等了半個多時辰沒看到範、詹兩位先生來,看看日影,差不多是辰時末了吧,難道範、詹二人今天有事不來了?

武陵剛想進去向少爺說一聲,卻見三公子張萼頭戴方巾,身穿簇新的湖羅衫,手搖折扇,搖搖擺擺地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俊俏書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