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章 耕肥田告瘦狀

這張大春這時候還想著為兒子娶伊亭,對自己多年私吞主家田租的事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

張原向張彩招招手,張彩走近問:“少爺,有何吩咐?”

張原將手邊那卷薄冊子遞給張彩:“你爹不識字,你讀給你爹聽聽。”

張彩答應一聲,退後幾步,開卷念道:“立佃約人謝奇付,佃得張大春水田四十畝,田畝坐落於鑒湖東,歲交麥二十石、糧四十石——”

張彩對他爹與佃戶私簽契約的事不大清楚,朗朗地念著。

張大春立時反應過來,打斷兒子的念誦叫道:“胡說,沒有這樣的事!”上前一步,向張原躬身道:“少爺,老奴在張家多年,少爺剛出世那年老奴就來了,照顧田園,從不懶惰,主家的農具器物,不敢疏失,田租契約都是家老爺在山陰時訂下的,老奴代主家收租,一向忠心勤謹,絕無私心,但因為田靠近鑒湖,那鑒湖常發大水,所以經常歉收,奶奶菩薩心腸,減收田租都是奶奶同意的,少爺千萬不要聽別人閑言碎語——少爺,是不是伊亭那賤婢對少爺說的這些事?”

張大春告白時情詞還算懇切,但一說到伊亭,就臉露兇相。

張原淡淡道:“張叔,讓張彩把冊子念完嘛,事情擺明了說才好,張彩,念。”

張彩看看少爺張原,又看看老爹張大春,不知是念還是不念——

張大春一把奪過兒子手裏的冊子,大聲道:“這都是挑撥我家主仆關系的鬼話,少爺,你還年幼,不懂這些事,還是請奶奶出來,老奴當面向奶奶說清楚。”

張原道:“張叔,你沒覺得我已經長大成人了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私立契約,截吞田租,瞞得了一時,卻不可能一直欺瞞下去,我母親說過了,張叔在我家多年,也算恭謹,只要將近三年的截留的田租退還,就不再追究,張叔好好想想。”

張大春揉了揉眼睛,仔細看著張原,張原得了眼疾後基本都待在內院書房,他很少看到張原,在他的印象裏,這個少爺雖不能說就是廢物,卻也不像是能有出息的,可今天這麽不急不躁地逼問他田租的事,非常沉穩的樣子,竟讓他有些畏懼——

張大春雖不識字,心思卻不遲鈍,心想:“退還三年截留的田租,要是一筆一筆算清楚的話,差不多就有一百五十兩銀子,那阿大的白蠟鋪也白開了,不行,銀子絕不能退。”

張大春道:“少爺,老奴不知道少爺聽了誰的閑話這麽來誣蔑老奴,老奴一家三口投在張家,這麽多年也只求個溫飽,少爺要憑空捏造這許多租糧來讓老奴償還,那還不如殺了老奴。”說著,直挺挺跪下,耍賴了。

範珍對張原道:“介子少爺,這刁奴豬油蒙心了,哪知悔改,叫那三家佃戶進來對質吧。”

張原心知這事沒法好言解決,便道:“讓他們進來。”

小奚奴武陵飛跑著出去,很快就進來一群人,其中四人是西張那邊的男仆,另三個便是租種張原家田地的佃農,佃農老實,還以為進了官府衙門,倒頭便拜,那名叫謝奇付的佃農嘴巴還會說兩句,叫道:“大老爺,大老爺,小人田租都是交了的,都是張大管家讓小人說水災歉收,其實一厘也沒少,都交給了張大管家。”

張大春一看三個佃農都被叫來對質了,心知不妙,這事遮掩不得了,忙道:“少爺,是老奴一時糊塗,老奴情願退還三年田租,老奴這就籌措銀錢去。”小跑著出門去了,張彩也要走,卻被西張的健奴揪住。

張原道:“讓他走。”

兩個健奴手一松,張彩一溜煙追他老爹去了。

範珍道:“這刁奴恐怕不會那麽老老實實交回三年克扣的田租,不會就此逃跑吧。”

張原道:“跑是不會跑的,我料他是去找人想辦法了,少不了要見官,我也不能幹坐著,我去找西張的族叔祖要個貼子,免得到時措手不及。”

……

那張大春一路小跑到了府河邊姚秀才家,張彩跑得快,也趕上來了,父子二人一起來見這姚秀才。

姚秀才是山陰縣知名的訟師,有生員的功名,又曾做過吏典,熟悉大明律,替人寫狀紙,捏詞教唆,人稱刀筆先生,尋常人家見了這姚秀才都躲著走,生怕不小心惹到他就被一紙訴狀送到縣衙去,訴訟既費時間又費錢財人力,小民打不起官司,但偏有人借官司發財,紹興俗諺“耕肥田不如告瘦狀”,這姚秀才沒事都要找事去唆使人告狀,對送上門的張大春自然是和顏悅色耐心聽其傾訴——

姚秀才聽了一會兒,打斷道:“等一下,你說主家是西張還是東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