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章 我意獨憐才

劉宗周起先那一皺眉落在了張原眼裏,心裏不免有些慚愧,這字是寫得差了點,以後還得繼續練,但很快,他發現劉宗周眉頭舒展開來,眉鋒不時一挑,似有贊賞之意。

這篇兩百多字的截搭題作文劉宗周看了兩遍,擡眼看著張原道:“你隨我來。”轉身便行。

張原跟在劉宗周身後,進到右起第二間茅屋,有個老仆在收拾屋子,見劉宗周進來,那老仆便退出去了。

劉宗周在一張高靠背竹椅上坐下,面前有凳子,他沒叫張原坐,張原自然也不能坐,恭恭敬敬侍立,等候劉宗周發話,劉宗周似乎在考慮說辭,半晌沒開口,就在張原以為時間凝固了的時候,劉宗周開口了:

“你既已通讀春秋三傳,那我問你,三傳同釋春秋,有何不同?不要長篇大論,簡而言之。”

張原略一思索,答道:“左氏偏於事,文采斐然;公羊、榖梁偏於義,屬辭謹嚴。”

劉宗周點頭嘉許,問:“春秋三傳你已讀過幾遍?”

張原道:“左傳讀過兩遍,公、榖二傳只聽過一遍,學生數月前患眼疾,不能看書,只能聽。”

劉宗周問:“如此說你耳聞成誦,並非虛言了?”

張原答道:“傳言難免誇大,學生要靜下心來聽書才能勉強記得一些。”

劉宗周嘆道:“只聽一遍,就能深解書中味,這樣的天賦實為罕有——”語氣一變,嚴肅道:“張原,那我問你,你讀書識字是為的什麽?”

張原道:“讀書明理,追慕先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劉宗周肅然道:“說出你內心真實的想法,拜我為師,所為何來?”

張原知道這位劉啟東先生是出了名的嚴厲,說套話空話只會被他看不起,當下直指本心道:“拜先生為師,只為學制藝。”

劉宗周似乎憋了一口氣,這時一下子吐出來,有點失望的樣子,說道:“原來如此,可惜可惜——學制藝當然是要科舉做官了,我再問你,你做官為了是什麽?”目光炯炯,直刺人心。

張原鎮定自若地答道:“治國平天下。”

劉宗周問:“有私欲否?”

張原道:“人非聖賢,孰能無欲,依學生淺見,即聖賢亦是有欲,夫子奔走列國,推行禮樂王道,豈不是欲?孟子的魚與熊掌之譬喻,亦是說欲,在於取舍而已。”

“錯!”

劉宗周大喝一聲,頜下短須拂動:“你所言之欲乃是佛家之欲,佛家若要人無欲,則是寂靜涅槃,無死無生,這豈是先聖達儒所說的人欲!”

劉宗周突然這麽大聲,張原都被他嚇了一跳,恍然記起這位啟東先生是反佛健將,一生都在辟佛,他雖然也繼承王陽明之學,但對王學的雜於禪卻很不滿,對程、朱集儒釋道之大成的理學也多有異議,他希望重歸孔孟的純正儒學,劉宗周認為剔除了禪宗思想的王陽明心學就是純正的儒學——

張原趕緊道:“學生說了只是淺見,請先生教導。”

劉宗周舒緩語氣道:“說良知則易流於禪,倉促間也難與你辨清,你人才難得,我深惜之,雅不願你急功近利為俗欲迷惑,我可以收你為弟子,但你要答應我,二十歲前你不得參加科舉。”

張原愕然,他來求師就是學制藝備戰明年的童生試,劉宗周卻要他二十歲前不得參加科舉,這算怎麽回事啊!

張原小心翼翼道:“學生不明白先生的意思,先生當年赴童生試似乎也還沒到二十歲吧。”

劉宗周微笑起來:“你這後生倒了解得清楚,要以我之矛攻我之盾嗎,我實告訴你,我現在亦後悔當年學八股太早,所以我中進士後猶遠赴德清拜在敬庵先生門下悉心求教,這才初涉儒學門徑,而你——”

劉宗周伸指虛點了一下張原:“你的天賦資質在我之上,我十五歲時對四書、《春秋》遠沒有你讀得通透,而你僅憑自學領悟就能達到這一步,我不及也,所以說你小小年紀就學制藝實在是可惜,依我本意,你二十歲參加科舉還是早了,最好是終生不參加科舉,你家境小康,不用為衣食煩惱,就專心做學問豈不是好。”

劉宗周上身前傾,目光殷切地望著張原,他對張原的期望很高,以張原的穎悟,加上他的悉心教導,張原成為一代大儒也絕非不可能。

張原卻是哭笑不得,真不知道該怎麽對劉宗周說,說農民要造反了,劉宗周肯定會說瘡癬之疾何足為慮,說大明朝要滅亡了,會亡在努爾哈赤兒子皇太極的手裏,劉宗周會問努爾哈赤是誰,然後大罵張原一通——

張原謙虛道:“先生過譽了,學生天賦既不如我族兄張宗子,更不如就在隔壁的祁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