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四章 夕陽下說書人

大網已撒開,就等著慢慢收網了。

此後半個多月,張原照常在王思任那裏學八股,從小題到大題,從四書題到春秋題,與小題相比,大題更需要對儒家經義精深的體悟和強大的概括能力,大題八股有些是取一個經義段落作為題目,題意明確,這就限制了作者的自由發揮,考試時大家破題都差不多,考官若不仔細閱卷,很可能就遺漏了好文,這就是有些八股名家屢試不第的原因——

所以王思任要求張原破題一定要奇句奪目,使考官一見驚嘆,不敢棄卷,然後是終篇大結時要有妙語振起全篇,讓考官執卷流連,這樣的制藝,豈有不高中之理?

王思任傳授的制藝方法極具針對性,這正是張原所需要的,制藝八股是進身之階、是步入仕途的敲門磚,你要是真以為自己可代聖賢立言、要以八股匡濟天下,那你讀書就讀傻了,先秦時的聖賢能解決晚明的危機?

只是破題要奇句奪目、終篇要妙語振起,這話說得容易,真要動筆可知有多難,所以王思任要求張原在明後兩年內不間斷地訓練,每日都要作兩篇制藝,這樣在三年後的杭州乙卯鄉試才有中舉的希望,在王思任看來,張原在童子試連捷補生員是不在話下的,他王思任的親傳弟子怎麽可能連秀才都不中!

這些日子王思任很少外出,一心輔導張原,所以王嬰姿小姐難得有露面的機會,這讓小奚奴武陵很遺憾,不過武陵堅信,王老爺總要出遠門的,《西廂記》怎麽能有頭無尾呢——

十月十一黃昏,石雙來接張原回家,主仆三人走過杏花寺前的一個腳夫行時,就見一群腳夫圍著一個瞽者在夕陽下聽說書,一堆人影拖在地上——

那瞽者懷抱三弦,“錚錚琮琮”彈幾下,用蒼涼的嗓音半說半唱道:

“方思鯨吞,又想鳩占,奸人偏有多般惡。話說那姚黑心見自己學館的儒童都走了,轉到了一個名叫柳英才的生員學館,姚黑心認作是柳秀才搶了他學生,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便雇了兩個光棍,一個叫蔡大虎,一個叫李二虎,都是兇神惡煞、滿臉橫肉,平日隨身帶著流星袖棒、秤錘尖刀,好勇鬥狠,橫行霸道,在山陰是人見人怕,那姚黑心吩咐道:‘蔡大虎、李二虎,你二人去那柳秀才回家的路上候著’——”

張原主仆三人駐足傾聽,張原笑著心想:“這說書瞽者編得不錯,連兩個行兇喇唬的名字都考證出來了,還知道喇唬帶了什麽兇器,親眼所見一般,姚訟棍有了個新綽號叫姚黑心,呵呵,有意思。”

有個腳夫插嘴道:“那柳秀才我認得,就是山陰城北華舍村的人,現在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路,窮困潦倒,可憐哪,姚黑心真是黑心啊。”

“趕緊閉上鳥嘴,聽書,聽書。”便有其他腳夫呵斥說不要打擾了瞽者說書。

張原立在腳夫圈外聽了好一會兒,聽到瞽者說姚復誣陷魯雲谷叔母的事了,這瞽者添油加醋,說那周氏如何美貌、如何端莊,姚復見色狂亂,思謀鳩占,說得繪聲繪色——

斜陽從錢肅王祠那邊墜下,雜亂的人影消失,腳夫們聽書的興致不減,一邊聽一邊罵姚復,張原見天色已晚,便讓武陵賞那說書瞽者二十文錢,轉身離開時聽到幾個腳夫在背後小聲議論:

“咦,這位少爺好像就是要與姚黑心賭八股文的張公子,山陰狀元第的。”

“嗯,沒錯,這張公子在王季重王老爺府上求學,經常在此路過——王季重王老爺你們聽說過吧?”

“怎麽會不知道,咱們會稽最年少的進士,八股文第一的、又會說笑話的王老爺,誰人不知。”

“這張公子上月贏了姚黑心的外甥女婿,這月不知能不能贏那姚黑心?”

“肯定贏啊,王老爺何等才學,王老爺的學生怎麽會輸給姚黑心。”

……

走遠了,聽不見腳夫們的議論了,小奚奴武陵笑道:“少爺,姚黑心這回是出大名了,到處都在說姚黑心。”

石雙道:“是啊,小人前兩天去鑒湖田莊督促佃戶交二季稻租糧,也聽到有老者坐在田頭說姚秀才的醜事。”

張原心道:“鄰縣的傳聞已經流布到山陰,姚復想必也聽說這事了,現在應該是坐立不安了吧,也難說,姚訟棍皮厚無恥,或許不把這些當一回事,強自鎮定呢。”

張原主仆三人前腳剛到家中,後腳張萼就來了,一見張原就捧腹大笑,笑了一陣才說話道:“介子,告訴你一件大好笑事,我們派去鄰縣的不是每人只帶三冊姚復醜史嗎,每縣只找三個說書人,據那些家仆回來說,一傳十,十傳百,其他的說書人以為時下流行說姚復醜史,就爭相說姚復——我起先還不大相信,以為那些奴仆誇大其詞,昨日我去會稽繁華地轉了一圈,就發現有七處在說姚黑心的事,哈哈,笑死我也,這些人都是瞎起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