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八章 歪打正著

艄工搖起櫓,烏篷船悠悠輕晃著返航,王思任吩咐道:“先送張原回山陰。”

烏篷船行至會稽水門外,便折向另一條水路往西去山陰,這時,天色愈發陰沉,北風刮得愈發急了,船艙裏昏暗如暮,船頂竹篷被凜冽北風吹得“噼啪”直響,靠艙門坐著的武陵剛把碗裏最後一口擘面湯喝完,正咂嘰著嘴巴回味呢,厚厚的門簾“呼”的一聲被風刮開,隨即又垂閉,武陵覺得臉冰冰的,看碗裏,有幾朵晶瑩的雪花正慢慢融化——

“下雪了,又下雪了。”

武陵叫了起來,放下碗筷,探頭鉆出艙門布簾,看了看空中正飄飄而下的雪花,對搖櫓的艄公道:“大叔,下雪了。”

那艄公笑道:“你們小孩子喜歡下雪是吧,我們可不大喜歡,今年冬天太冷,果樹都要凍死了,明年叫你沒謝橘吃。”

武陵咋舌道:“樹都會凍死,不至於吧。”

艄公道:“這可難說。”

……

王思任聽到武陵與艄公的對話,喟然嘆道:“萬歷十三年京師大旱,皇帝步行十余裏至天壇祈雨,而近年天災不斷,或大水、或大旱、或蝗蝻、又或水而復旱、旱而復蝗,乃有群鼠渡江,食民間田禾殆盡之災異,皇帝卻無動於衷,連蠲賑的奏章也留中遲遲不發,這國運眼見是越來越頹了。”

張原小心翼翼問:“老師,皇帝多年不上朝,到底是什麽原因?”

王思任道:“原因很多,和臣子慪氣,體軀過胖懶得動彈,病足痛風,諸如此類。”不想和張原多說宮禁之事,轉而又說災荒:“四年前我在西安府興平縣為令,就遭遇一次大旱,若等朝廷發放賑災錢糧,百姓都餓死或者逃散了,只有求告地方大戶、組織義倉,才勉強支撐過去。”

張原道:“老師,學生知道福建那邊有耐嚴寒幹旱的番薯、土豆和玉米,適合山地種植,只需播種,來年就有收成,雖沒有米、麥值錢,但遇旱災,可以讓百姓充饑延命,尤其是陜西,三年兩旱,最適合種植這些耐旱的農作物。”

王思任點頭道:“這個我也聽說了,似乎是從呂宋、爪哇那邊傳過來的種子,京師那邊叫土豆為土芋,果然耐旱易種,但陜西卻未見有人種植,這個並非地方官想推廣就能推廣的,那些擁田數千上萬畝的地主只肯種能賣錢的稻麥,既如江南富庶之地,很多良田連稻麥也不種,種瓜果、種桑麻,什麽值錢種什麽,一旦遇災荒,就無余糧了。”

張原心道:“別的地方也就罷了,陜西是一定要大力推廣種番薯玉米的,只要能填飽肚子,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這些人就煽動不起那麽多農民造反,當然,明朝滅亡絕非是沒有推廣番薯,土地兼並、吏治腐敗、黨爭不斷才是滅國的主因,靠番薯救國顯然有點荒唐,但推廣番薯絕對是能延緩危機爆發行之有效的捷徑。”說道:“番薯、土豆和玉米不需占用良田,山坡、荒地皆可種植,老師再出仕為官時,還需努力推廣才好。”

王思任對張原這麽鄭重其事說番薯有些奇怪,不過張原關心時務顯然是好事,現在的秀才士人哪個關心這些事,笑道:“我賦閑在家,現在名聲還沒你響亮,你好好努力吧,早日科舉出仕,專門推廣番薯種植去,哈哈。”

王嬰姿也笑將起來,看著張原說道:“番薯縣令。”

沒辦法,話只能說到這個份上,這事還真得他自己一步步去做,現在人微言輕,說了也沒人當一回事,王老師雖有憂民之心,也絕料不到大明朝只有三十年國祚了,現在的江南可是一片繁榮景象哪——

張原笑道:“待學生科舉出仕,那番薯種子都爛得沒影了。”

說說笑笑,船到了山陰縣城八士橋,八士橋離府學宮不遠,張原道:“老師,學生就在這裏上岸吧。”

王思任道:“那好,你去吧,制藝每日一篇,古文兩日一篇即可,另要多讀詩賦,學著寫,有八股的功底,寫詩應是不難,還有,大善寺的啟東先生對你極為賞識,你也可以常去向他請教,放心,我沒有門戶之見。”

張原笑道:“學生還是願意向謔庵先生請教,能學到很多書本外的學問。”

王思任笑著擺擺手:“去吧,路上小心。”

張原向王思任叉手施禮,又向王嬰姿作揖——

王嬰姿萬福還禮,看著張原、武陵主仆二人跳上岸,向船上揮手道別,那漫天的雪似乎專奔張原去的,直往張原腦袋、肩頭落下,王嬰姿對爹爹王思任道:“爹爹,這雪越下越大了,咱們船上沒傘吧。”

王思任故意道:“有一把,留著老夫自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