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〇章 眉月

陸大有提著一盞燈籠照著張原和陸韜去大宅正廳,武陵和穆真真跟在後面,張原道:“真真不用跟著,陪我姐姐說說話。”

不料履純、履潔兩個小家夥纏著要武陵陪他們玩皮影,拽著不放,穆真真便道:“小武留下陪兩位小少爺玩吧。”說罷跟在張原後面走過穿堂,來到大院正廳,她立在廊廡外等候——

春寒料峭,夜涼如水,穆真真擡頭看,初五幽白的新月早已掛在天際,淺淺一抹,像美人畫眉,眉月旁邊還有星星閃爍,好似水晶石鑲嵌在天幕上。

穆真真不禁想起昨日少爺教她的《前赤壁賦》裏的句子“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當時她們正在大運河白篷船上,少爺的講解非常生動,讓她仿佛置身於《前赤壁賦》裏描寫的赤壁月色之下,那是她從未體驗過的放縱想像的感覺,自幼她就被墮民的烙印逼迫得疲於奔命,心只能卑微地蜷縮著,而那一刻她卻舒展開來,暫時忘卻了生活的沉重,那一夜穆真真久久不能入睡——

“你是哪裏來的女婢?”

突然有一個男子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穆真真吃了一驚,轉頭看時,見一個年近三十歲的男子,這男子戴著纓子帽,身穿青羅褶,負著手,探究地望著她。

穆真真見這男子相貌與少爺的姐夫陸韜有些相像,料想是陸姑爺的兄弟,萬福道:“小婢是跟著介子少爺來的,少爺就在堂上。”

這男子便是陸韜之弟陸養芳,聞言又上下打量了穆真真兩眼,穆真真正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陸養芳一撣衣袖,也上廳堂去了。

……

陸韜之父陸兆珅此前從未見過張若曦之弟張原,聽說去年得了眼疾差點致盲,後來又說眼疾好了,拜了會稽王思任為師,學業大進,還與會稽大族商氏女郎訂了親,先前又聽陸大有說張原是上月山陰縣試的案首,心想還是見見吧,一見之下,才知張原還是個翩翩少年,比若曦小了好幾歲啊。

張原以世伯禮相見,陸兆珅道:“張世侄請坐——看茶。”略一寒暄,便問張原上月縣試情況,顯然也是不信張原能中案首。

對於姐姐張若曦的不相信,張原是滿心愉快解釋,向姐姐證明自己,而對於陸兆珅,因為陸兆珅動輒呵斥他姐姐張若曦,張原自然對其印象不好,淡淡道:“小侄能中案首,實為僥幸。”懶得多解釋。

陸韜道:“父親,介子制藝極好,他——”

陸兆珅喝道:“我沒有問你!”

陸韜一臉尷尬羞慚,他沒想到父親會當著張原的面呵斥他。

張原心中暗惱,有外客在此,你陸兆珅擺什麽威風,這是擺給我看嗎,先前姐姐來接我,你就說我姐姐不守閨訓拋頭露面,這是什麽話,說道:“世伯為何火氣如此之大,多怒傷肝,世伯還應寬心些才好。”

陸兆珅一愣,張原這是在教訓他,當即怫然道:“世侄這是在教訓老夫嗎?”

張原道:“小侄豈敢,小侄是一片善意,小侄去年眼疾,正是因為多怒,後經多方調治,方得痊愈,現在對人都只是一片和氣。”

張原說話圓滑老到,不帶煙火氣,陸兆珅發作不得,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麽,而且他也有事求張原,便對兒子陸韜道:“你不知為父分憂,生你這樣的兒子何用,家產被人侵奪你卻行若無事忙著慶生辰,這樣的生日不做也罷。”

陸韜趕忙跪下道:“兒子不孝,讓老父憂勞,兒子愧甚。”

張原知道陸兆珅為何事煩惱,他先前聽姐姐說過了,是為家奴陳明叛逃華亭董氏之事,當下冷眼看陸兆珅做作,也大致猜到了陸兆珅的用意——

陸兆珅教訓了一頓兒子,對張原道:“讓世侄見笑了,也不是老夫易怒,實在是家門不幸,出了叛主的惡奴,卷了地契和銀兩逃到了華亭董玄宰府上,老夫寫信、托人去索回,董玄宰皆不回復,是以憂憤。”

張原問:“敢問世伯,貴府家奴叛逃是什麽時候的事?”

陸兆珅道:“年前就逃走了,起先不知那惡奴逃往何處,正月間才知在華亭董翰林府上,遣人去索討,卻不回應。”

張原心道:“如此說這事與我無關,我與董祖常的糾紛是正月十五元宵節。”說道:“那世伯自當搜羅證據與董玄宰對簿公堂才是。”

陸兆珅不提自己去松江府打過官司,說道:“我輩衣冠之家,不與訟師為伍,我想那董翰林想必是不知實情才容留那惡奴,但我又與董翰林素未謀面,不便貿然造訪,我知令叔祖肅之先生與董翰林頗有交情,想請世侄代為懇請令叔祖出面調解此事,陸家的事也是你姐姐的事,對吧,世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