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四章 如賊如鬼

夜深人靜,穆真真用竹簽將油燈撥亮一些,坐在燈下看《左傳》,不認識的字就用鵝毛筆寫在一張竹紙上,明日向若曦大小姐請教,這鵝毛筆是少爺制作的,前些日子那些受了姚復欺淩的人不是送了十幾只鵝鴨來嗎,少爺就用鵝翅硬羽制作了幾支鵝毛筆,寫的字雖然硬邦邦的,但勝在方便——

看了幾頁書,覺得有些困,穆真真就起身到門外天井邊站一會兒,長方形的天井隔出長方形的一片夜空,新月如鉤掛在天井西北角上,南樓上三個房間透出燈光,仔細聽,能聽到太太和大小姐在低聲說話。

回到少爺的臥房,外間小榻上的武陵有輕微的鼾聲,裏間少爺卻是無聲無息,穆真真心想少爺睡著時也有輕微鼾聲的,難道少爺沒睡著?

正這麽想著,就聽到少爺說話了:“真真,來把燈給點上。”

穆真真端起青瓷燈進到裏間,把少爺床邊的燈盞點亮,燈光鋪展開來,黑漆描金床帳帷低垂,少爺還在床上,穆真真問:“少爺睡不著嗎?”

“先前睡了一會兒——”

張原披散著頭發鉆出帳帷下床趿鞋,穆真真趕緊上前把帳子向兩邊鉤起。

張原問:“已經敲過三鼓了吧。”

穆真真應道:“是,剛剛敲過。”

張原道:“那我就起床了,反正睡不著,等下還要去叫西張的大兄。”

張原穿上青衿儒服,穆真真為他梳頭,盤成一個圓髻,戴上網巾,張原摸了摸網巾,笑道:“真真梳得好,頭緊,男子有三緊,頭緊、腰緊,足緊。”

忽聽得後園那邊有人叫:“介子——介子——”

張原道:“是西張的大兄。”起身便往後園去,就見淡淡的月色下,有幾個人提著高高的燈籠站在那段拆掉的圍墻外,這片是在建的屋基,堆著青石和沙土,夜裏不好走。

穆真真快步過去開了後園小門,張岱、張萼還有幾個僮仆走了進來,張岱笑道:“介子睡不著嗎,我也是一夜未睡,與燕客還有範先生他們下棋、投壺耍子。”

張原作揖道:“有勞大兄了,辛苦辛苦。”

張萼道:“介子怎麽不謝我,我更辛苦。”

張原笑道:“是是,三兄也辛苦。”

族兄弟三人從水井這邊繞到前廳坐定,穆真真與兔亭捧出茶來,廚下的翠姑與兩個仆婦已經在做肉餡匾食,張原吩咐多做一些,大兄、三兄要在這裏一起用餐。

張岱說些幾年前他參加府試的趣事,那時他才十一歲,由一個健仆馱著去考場——

閑談了一會兒,石雙過來請三位少爺到隔壁小廳用匾食,用罷匾食,正聽到譙樓敲了四鼓,不遠處的府學宮已經是人聲嘈雜,山陰、會稽兩縣三千名應試儒童就要入考棚了,武陵這時也提著個長耳竹籃出來了,長耳竹籃裏有筆、墨、紙、硯、一瓷瓶水和一疊酥蜜餅,和張原上次參加縣試時準備的東西一樣——

張原進內院向母親和姐姐說了一聲,帶著武陵和大兄張岱、三兄張萼一起出門,張萼是去看熱鬧的。

那彎新月這時已落下了西面的龍山,天色昏暗一片,石雙和穆敬巖各提著一盞高腳燈籠照明,來到府學宮北面考棚外一看,無數的高腳燈籠熒熒閃閃,比天上星辰璀璨,比元宵燈會熱鬧,這些燈籠奇形怪狀,還大都寫有醒目大字,有的是寫地名、有的是寫塾師姓名、有的是廩保的名字,方便那些走散了的儒童看到重新聚到燈下——

紹興府試的考棚比山陰縣試的考棚規模還要大一些,可容三千余人同場考試,考棚有正堂五間,前有軒,旁為席舍,東西兩面各十一間,門房、皂房各三間,府試考棚是提學官按臨各府的臨時衙門,提學官主持的歲試和科試也在這個考棚,考棚兩側各有一個大門,大門內有大院,應考儒童在這裏聚集等候點名,穿過大陸院往北是穿堂大廳,紹興知府徐時進端坐在大堂上點名,廩保相認無誤,然後到胥吏處領取考卷,再到搜檢處聽候搜檢——

等了一刻時,報到張原的名字了,張原上前向徐知府叉手施禮,徐知府含笑點頭道:“張原,本府等著看你的墨卷,去領考卷吧。”

張原領了考卷,向張岱、張萼等人揮揮手,獨自提了考籃去搜檢處等候搜檢入場,這裏的搜檢比縣試時要嚴格一些,不但要解衣脫鞋,還要把發髻也解散,經過這麽一搜檢,應考的儒童就衣衫不整、披頭散發了,提著考籃趿著鞋惶惶然的樣子像賊,這絕對是有辱斯文啊,這種考試多參加幾次人也會變得猥瑣,慷慨談氣節也難,難怪明朝滅亡時官員死節的少,卻原來文人的氣節在一次又一次的科考中給磨掉了,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科場作弊,屢見不鮮,花樣百出,不嚴格搜檢也不行,縱容作弊對別的考生不公平,所以只好一視同仁,把所有考生都當作賊來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