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六章 騷賦體八股

紹興知府徐時進端坐在大堂上,紹興府學教授和山陰、會稽兩縣的縣學教諭坐在兩邊,堂下立著幾個請求面試的儒童,徐時進出了一個對子讓那幾個儒童對,見張原進來,便不管那幾個儒童了,喚張原近前,問道:“張原,你有口占捷才,本府以為你會第一個交卷,難道這次題目難了?”

張原躬身道:“學生只專心作文,下筆慎重,沒想著爭第一交卷。”說著將考卷呈上。

徐時進點點頭,先看張原的那篇“趙孟之所”,眼光一掃,張原的這筆小楷字還不錯,念道:“體所貴而忘所賤,以其徒有人之說者存也——”

這是破題,雖然概括精到,但沒有讓人眼前一亮的驚艷,徐時進不動聲色,待要繼續往下念,卻聽一個儒童插話道:“府尊,學生已經對出——長才屈於短馭。”

徐時進笑道:“長才屈於短馭,對大器貴在晚成,這對還取得。”就在那儒童的考卷上寫個“可”字,說道:“取了你吧,你們幾個都退下。”

幾個儒童退下後,徐時進繼續念張原這篇制藝的承題:“夫人貴非貴,不待意計其賤之日也——”轉頭看了看府學教授和兩個縣學教諭,這三個學官一齊點頭,都覺得這承題流暢簡潔。

徐時進又念道:“然能賤之如此矣,故君子不務存乎人之說。今從人欲貴之心而推擇之,則並貴不若其獨貴,偶貴不若其恒貴;一貴即不可使人更賤,而大遠於其初之不貴,然皆期事於慮表,而希功於理絕也。今之世,伐木之歌無聞,天子不求友矣;翹車之招希遣,諸侯不拜師矣。欲求人之所貴於今世乎?意惟卿大夫之強有力者乎?——”

念到這裏,徐時進拍案贊道:“妙!”

府尊大人這麽一叫妙,府學教授和兩個縣學教諭更是連贊“妙哉”,那府學教授評點道:“氣勢雄厚,取之秦漢;暢達明快,得之歐蘇——府尊大人果然慧眼識英才。”

府尊和學官們贊賞,張原恭立謙聽,心中自然是暗爽,覺得自己的苦心沒有白費,他這篇八股文之所以寫得這麽費神,是因為刻意以兩漢大賦的富麗鋪采來行文,於八股範疇中雜以四六駢文,縱橫揮灑,他這樣作文絕非冒冒失失變調,而是有針對性的,徐時進是萬歷二十三年乙未科的進士,張原前些天特意到書鋪找出當年乙未科的墨卷,仔細讀了徐時進的七篇制藝,發現徐時進的八股文有個特點,就是喜歡四六駢句,制藝帶有一種騷賦體,喜歡賣弄詞藻,與徐時進為同榜進士的族叔祖張汝霖也說徐時進最喜司馬相如那樣鋪陳華麗的大賦——

王思任曾教導張原,想要順利通過科考,第一是八股文要作得好,但八股文作得好不見得就一定能得到主考官的賞識,何故?就是因為考官與考生在審美風格上的差異,詩無達詁,八股文雖說有一定的評判標準,但評卷的是人,總會受到其喜好的影響,一個崇尚筆法簡潔的考官當然不喜詞藻華贍的文章,這很正常,張原就是要考慮到一切能考慮到的因素,盡量找到最便捷、最安全的科舉之路,所以張原投徐知府所好,這篇八股文也有點騷賦體的風格——

那徐知府誦讀張原的這篇八股文,越讀聲音越響亮,顯然很有共鳴、很暢快:“——夫寵女不蔽席,寵臣不蔽軒,床鄘失歡,而惠心妍狀,愈醜焉,況於來媒易兆,仕路難同,同彼山川哉?失意當途之士,移權貴人之心貌,日進而情日退,禮加隆而忌加深——”

徐時進讀得快,有些氣喘,歇了一下,看著張原道:“後生可畏。”又讀道:“……而昔也赫赫,今焉落落,且夫偉達之儒,采椒蘭於水際;風雅之家,撫琴鳴其在室。炎黃代有傳人,則方處義之不薄;薖軸尚自悅,則雞鳴之夢不驚,胡為乎被秋嘯也,而廟棲悔吝永久也,而白駒維矣……是以因勢以為務者存乎彼,存乎彼者通難塞;所遭因性以為功者存乎我,存乎我者修能,期於有立也。”

一氣讀完,如飲美酒,徐時進滿面笑容,顧左右學官道:“此文如何,能取否?”

三位學官看著府尊大人這紅光滿面的樣子,齊聲道:“恭喜府尊得此上佳門生。”

徐時進哈哈大笑,對張原道:“張原,以後你來見本府,要以師生相稱了。”這意思再明白不過,張原府試通過了。

張原歡喜道:“多謝恩師。”跪倒行大禮。

徐時進撚須而笑,說道:“難得,你小小年紀竟也涉獵兩漢大賦,《昭明文選》都通讀了吧?”

張原道:“學生最近方開讀《昭明文選》,喜兩漢大賦的華彩豐章,故制藝時有些鋪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