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五章 樂不可極

山上清涼,一夜好夢。

張原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伏在枕上聽鳥雀啁啾,咦,武陵在和誰說話?

“少爺昨夜讀書作文睡得晚,以前少爺都是很早就起床的,起床後要練五禽戲健身。”

“嗯——”

這一聲“嗯”低徊婉轉,宛若簫管余音裊裊。

張原翻身下床,趿著鳩頭履走出茅舍,朝陽還未升起,晨風清涼,正是夏日最好的時光,見那商澹然梳三小髻,戴遮眉勒,上穿柳綠杭絹對襟衫子,下面是淺藍色水綢裙,粉紅花蘿履,幾步外,跟著一個年幼侍婢——

商澹然立在石階下,微微仰著頭,雙眉如翠羽,雙眸若晨星,嫣紅的唇輕抿,含著淺淺的笑意,見張原突然走出來,敞著衣襟,趿著鞋,披頭散發的樣子,不免吃了一驚,臉微微紅起來,垂眸斂衽,福了一福,問:“張公子在這裏可住得慣?”

張原笑吟吟看著自己這未婚妻,面對面會覺得自己更喜歡她,這當然是因為澹然麗色的吸引,愛情本來就很復雜,是很多因素交纏而成的,男女雙方容貌身體的吸引是其中重要因素——

“睡得很香,春眠不覺曉。”張原微笑著,又道:“沒想到商小姐這麽早就來看望我。”

商澹然囅然道:“這幾日我都是早早來這裏的,作畫呢。”

商大小姐身後那個小婢脆聲說:“是呀,我家小姐天天都來這裏。”

張原心道:“澹然頗有心計啊,早幾日就天天來,現在依然來,宅子裏的人也就不覺得突兀了。”當然不點破,免得商澹然羞澀,說道:“我看到了,我不懂得作畫,卻也覺得畫得好,商小姐師法哪位名家的畫風?”

商澹然道:“是梅花道人,我大兄收藏有梅花道人的《春江漁父》、《芭蕉美人》等十余幅山水畫,我初學畫時一見梅花道人的畫就覺得心喜,就臨摹學習,現今筆法還是稚嫩得很。”

張原道:“慚愧,請問梅花道人是哪位書畫家的名號?”

商澹然微笑道:“便是楊維楨,號鐵崖,元末三高士之首,他的名號很多,有鐵笛道人、鐵心道人、鐵冠道人。”

張原道:“原來梅花道人便是楊維楨啊,我這次帶上山的書就有楊維楨的《春秋合題著說》——商小姐請稍坐,我去洗漱。”

張原取了洗漱用具,跑到坐隱泉邊,用柳枝牙粉刷牙,洗臉整衣,結髻戴冠,一身清爽地回來,卻見茅舍空空,商澹然和那個小婢不見了,好不失落,問武陵:“小武,商小姐就下山了嗎?”

武陵還沒回答,就聽得茅舍後的竹亭傳來輕笑,張原擡頭看,竹亭地勢高,商澹然和那小婢坐在竹亭上,仿佛在茅舍屋頂一般。

張原走到亭下說道:“商小姐,看我練太極拳。”

商澹然含笑道:“好。”立在亭邊看張原雲舒雲卷一般練拳,身邊的小婢輕聲問:“小姐,張公子這拳這麽慢騰騰,怎麽能打人?”

商澹然輕聲道:“這拳又不是打人的,只是健身,與五禽戲、八段錦差不多。”

那小婢道:“也打人,元宵那夜在龍山,張公子不就踢了那個人一腳嗎,婢子看到了。”

商澹然“嗤”的一笑,看著亭下張原袍角掖在腰間,目視手掌,左右拍腳,肘底看拳,動作行雲流水一般,心裏很是歡喜。

張原練了一遍,四肢百骸舒張,向亭上商澹然道:“商小姐,我教你練拳健身如何?”

商澹然笑著搖頭道:“這不好。”有點撒嬌的意味。

張原道:“那我看你蹴鞠。”那張《少女蹴鞠圖》乃是他的珍藏,今日那畫中人就在眼前,若能親眼看她蹴鞠豈不妙哉。

商澹然又搖頭不肯,那小婢道:“蹴鞠沒有帶來。”

張原便吩咐那小婢道:“那記得明早一定帶來,不要忘了。”

小婢應了一聲,看看小姐,小姐嘴角含笑,並無不允之意。

張原問:“澹然小姐要把那幅白馬山居圖畫完嗎,那茅舍記得要添上少年主仆二人,竹亭裏畫上美貌女郎和小婢二人。”

商澹然含著笑,從竹亭下來,徑去茅舍書室,張原磨墨,看著商澹然執著一管小羊毫勾勒提頓,墨色濃淡幹濕,用筆以中鋒為主,畫山石則多以逆鋒,顯出山石磊磊之相,茅舍竹亭鐵線描勾勒,畫得頗快,想必早已構思多日,留這些未畫完是等著張原到來——

商澹然看了武陵幾眼,然後在茅舍前畫了一個科頭童子坐在石階上托腮發愣,似在聽蟬鳴——

武陵心想:“這不是我,我比這童子大多了。”

張原問:“我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