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八章 白晝聽棋

磊軻軒中庭懸有一聯,是陳繼儒自擬並手書:

“天為補貧偏與健,人因見懶誤稱高。”

陳繼儒的書法師法蘇軾和米芾,藏巧於拙,豐腴老艷,張原心道:“上天對陳眉公真的是很關照,多少人貧病交加啊,年近六旬陳眉公既不貧而體又健,至於說懶,那是謙虛,眉公的懶,在於聽泉、試茶、集梅花、坐蒲團、山中采藥、樓頭玩月、調舞鶴、戲遊魚,嗯,還有下棋——”

張原看到磊軻軒南面長窗下就有一副棋具,榧木棋枰和竹編棋罐在上午的陽光下安安靜靜,一塵不染。

張原與大兄張岱恭恭敬敬坐下,便有老仆上茶,宣德白瓷杯,瑩白古雅,茶香淡淡,陳繼儒微笑道:“肅翁好美食,於茶道也是精於品鑒,你們兩個後輩可曾學到?”

張原對於茶,只能分辨優劣,至於什麽茶什麽水是品不出來的,張岱抿了一口茶,說道:“眉公,這可是虎丘茶?”

張原道:“好酒可以消愁解憂,好茶可以滌煩清神,眉公這茶就有此功效。”張原這品評重意韻,很取巧。

陳繼儒笑道:“果然是家學淵源啊。”因問二人來松江何事?

張岱是兄,由張岱回答,張岱道:“晚輩兄弟三人這次是去南京國子監讀書,青浦陸氏是我張氏姻親,故迂道來訪,更是為了能聆聽眉公教誨。”

陳繼儒笑道:“你們兄弟三人同赴國子監嗎,肅翁有孫如此,想必愈發心寬體胖了吧。”忽然長眉一揚,心道:“青浦陸氏與山陰張氏是姻親嗎!”

陳繼儒每年出遊數月,其余時間都隱居在佘山,他並非不聞世事的,也關心地方利弊、人民疾苦,對於賑災濟困曾向有司建言獻策,青浦陸氏與華亭董氏的糾紛鬧得不小,他也有耳聞,只是了解得不真切,當下問:“我聞青浦陸氏與華亭董氏有隙,不知其詳,兩位小友可肯告知?”

張岱看著張原道:“介子,你向眉公細說原委吧。”

張原道:“此事說來話長——”便從去年元宵在紹興龍山燈會與董祖常沖突說起,陸氏叛奴陳明投奔董氏、他與宗翼善的結交、杭州南屏山凈慈寺外與董祖常再起沖突……直到這幾天的事一一說來——

張原說話時,陳繼儒一直仔細觀察,覺得張原說話從容不迫、語調不疾不徐,話語中也不帶明顯的褒貶,仿佛旁觀者在敘述一般,只讓聽者自己評判——

陳繼儒問:“張公子專治何經?”

張原道:“晚輩本經是《春秋》。”

陳繼儒微笑道:“果然是《春秋》,張公子學能致用,方才一番言語嚴謹可信啊。”

張原道:“眉公睿智,在眉公面前誰敢誑語。”

陳繼儒說道:“董公專心書畫,很少過問世事,其子弟專橫跋扈也是有的。”

張原微微一笑,也不與陳繼儒爭論董其昌的人品,說道:“眉公見諒,晚輩說了這麽一大通鄙瑣之事打擾眉公,好生慚愧,晚輩有個請求,晚輩與那宗翼善是好友,宗翼善因為我的緣故而在董府受屈,晚輩想見見宗翼善,只是晚輩若去董府的話,定遭棍棒當頭、惡犬追逐,所以想請眉公相助。”

陳繼儒道:“前日我去董府,見宗翼善應門,也為他抱屈,已請求董公善待他,董公也答應了。”

張原皺眉道:“眉公既已為宗翼善求過情,只怕宗翼善境遇會更差。”

聽張原這麽說,陳繼儒有些不悅,面上卻不顯露,含笑道:“張公子莫要對董公有成見。”

張原道:“若眉公未給宗翼善求情,那今日派人去傳宗翼善來佘山,董氏的人或許會讓他來,既已求過情,那宗翼善是來不了啦。”

陳繼儒笑道:“是嗎,那就驗證驗證。”即寫了一封書帖,派人送去董府,讓宗翼善來東佘山居幫他抄寫奇書《金瓶梅》。

陳繼儒對自己與董其昌的交情很自信,董其昌前年在華亭城郊白龍潭邊建有一樓,命名為“來仲樓”,這是專為他陳繼儒而建的,他字仲醇,“來仲樓”就是歡迎仲醇的意思,近四十年的交情,豈是泛泛——

張原卻是料定宗翼善來不了,他得另想辦法與宗翼善聯系——

從東佘山到華亭縣城有十多裏路,來回要一個多時辰,陳繼儒問張岱、張原:“你二人可會圍棋?”

張岱道:“晚輩略懂圍棋,但棋藝不如我介子弟,介子稱得上是紹興名手,能下蒙目棋。”

陳繼儒問:“蒙目圍棋嗎?”

張原躬身道:“是。”

陳繼儒有些驚訝,說道:“那倒要領教一下。”

張原道:“晚輩怎敢蒙目與眉公對弈,能得眉公指導一局,晚輩不勝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