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七章 翩然一羽雲間鶴

陳繼儒愛花,早年隱居小昆山之南,建廟祭祀二陸(陸機和陸雲),乞取四方名花,廣植堂前,說:“吾貧,以此娛二先生。”因名“乞花場”,其風雅如此。

自雙親去世後,陳繼儒移居東佘山,建頑仙廬、來儀堂、磊軻軒、晚香堂、一拂軒、水邊林下苑,這時的陳繼儒已經不再為錢財發愁了,他不做官,雖然書畫精絕,卻並不像董其昌那樣收受書畫潤筆發財,更不會依仗名勢魚肉鄉裏,那麽陳繼儒的生財之道何在,竟能大建東佘山居、交結名士、優遊山水?

陳繼儒是絕頂聰明人,他看破官場的傾軋,遂焚棄儒冠,絕意仕進,但他又不是那種狂傲書生、孤狷隱士,他並非不喜富貴,只是不願為富貴所累而已,首陽山采薇直頭餓死那樣的隱士他是不願意做的,陳繼儒的生財之道是印書,他的寶顏堂是江南最大的書鋪,他總領編輯的《寶顏堂秘笈》一個月刊刻二卷,二十年來已刊刻了四百多卷,《寶顏堂秘笈》是類似百科全書一般的書籍,經史子集、醫蔔星相,無不涉及,還有各類筆記小說、清言小品,這些書因為迎合了晚明士人的喜好以及陳儒繼的名聲而行銷大江南北,可以說陳繼儒是晚明最成功的大書商——

有一類書陳繼儒的寶顏堂是不印行的,那就是制藝時文,這是陳繼儒傲氣的一面,也是他聰明的一面,因為其他類型的書籍已經夠他掙錢了,留八股文一塊讓其他書商賺錢,免遭人嫉,有寶顏堂這強大的經濟後盾,陳繼儒才能不受功名羈絆,遊山玩水,愜意怡情,享受生活的樂趣——

五月十八日一早,張原與大兄張岱從陸氏莊園翻越佘山往陳繼儒的“東佘山居”而來,隨侍的是穆敬巖、穆真真父女、武陵,還有兩個西張健仆,張岱一路上向張原滔滔不絕說陳眉公趣聞,立在佘山峰頂,遙看東麓林木蒼翠中隱現的樓閣屋宇,張岱駐足歇氣,悠然道:“介子,一想到即將見到陳眉公,我的功名進取之心就雪融冰消,其實我更願意學陳眉公做這樣一個逍遙隱士,美食茶藝、翰墨養生,快活一生。”

張原心道:“陳眉公是趕上好時候了,活到八十多歲,死在鼎革前,大兄你可不行。”笑道:“大兄是富貴中人,好美婢孌童,陳眉公可是有戒色歌的。”

張岱哈哈大笑:“才子風流正少年,少年聽雨歌樓上,即陳眉公少年時也是極好色的,大父就是這麽說的,眉公年過四旬才講養生,所以說我還是等到四十歲後再歸隱吧,不深嘗世間味,如何能有出世之念想,所以說不但是隱士,就是那些和尚、道士,自幼出家的很少能有修成正果,必得紅塵歷遍,方能超脫證悟。”

張原也是大笑,大兄此言頗有見地,大兄一輩子也的確是這麽過的,五十歲前繁華歷盡,五十歲後清苦如老僧,這才寫得出既簡約又豐瞻,既深情又超脫的《陶庵夢憶》、《西湖夢尋》,曹雪芹寫《紅樓夢》也是因為有這個境遇,不朽之作的產生也是有其氣運的,似乎早已存在,只等待合適的人把它寫出來——

張岱在這佘山頂上突然想通了四十歲後再歸隱,不禁心懷大暢,這樣可以有理由花天酒地了,他在山道上輕快地下山,一邊唱道:“紅顏雖好,精氣神三寶,都被野狐偷了。眉峰皺,腰肢裊,濃妝淡掃,弄得君枯槁。暗發一枝花箭,射英雄,在弦倒。病魔纏繞,空去尋醫禱。房術誤人不少,這煩惱,自家討。填精補腦,下手應須早。把凡心打疊,訪仙翁,學不老。”

這便是陳繼儒的《戒色歌》。

陳繼儒愛花,尤愛梅與蘭,居佘山十載,在廬舍周圍植梅萬侏,更選那陰涼幽靜處,種植了大量蘭花,珍貴品種無所不有,此時是盛夏五月,建蘭、珍珠蘭盛開,還有茉莉、蜀葵、杜若,都是姹紫嫣紅、爭奇鬥艷,張原、張岱一路行來,觀賞不盡,林中更有各種鳥類,啁啾嘰喳、婉轉鳴叫,擡眼看時,枝繁葉茂,陽光漏下,斑斕閃爍,耳邊只聞鳥語,卻看不到鳥兒藏身之處——

武陵也贊嘆道:“陳眉公好享受,這樣的隱士誰不願意當。”

張岱失笑:“小武,隱士是那麽好當的嗎,眉公有名言‘不是閑人閑不得,閑人不是等閑人’。”

張原道:“眉公這樣的高士是世間罕有的,董其昌居鬧世,陳眉公居山林,董其昌應付求書畫者就雇人代筆,陳眉公書畫只贈知己友人,與陳眉公相比,董其昌俗不可耐。”心道:“董其昌與陳繼儒都是以八十二歲高齡辭世,據說董其昌臨終時索要婦人的紅衫繡襦為服,不知是不是覺得此身太濁,來世想做女子?而陳眉公自知大限將臨,辟谷數日,寫書信與故交親友作別,仿佛將遠行,自書一聯‘啟予足,啟予手,八十年臨深履薄;不怨天,不尤人,三千界魚躍鳶飛’,擲筆而逝,這等境界豈是董其昌能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