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九章 先慮敗

張原背靠浴桶板壁,身子浸在溫熱的水裏,兩手搭在浴桶邊沿,向後仰著頭,舒服地嘆了一口氣,桶裏的水偏熱,他額頭浸出一層細汗,淋雨淋了半天,這時泡一個熱水澡出出汗很是享受,也能預防感冒生病。

在他身後,穆真真搬來一個圓凳,圓凳上有木盆,盆裏有幹凈的熱水,穆真真抓一把細碎槐花揉在少爺的頭發中,伸手搓洗著,用槐花碎末洗頭發能潔凈去屑,更有一種清爽的香氣——

張原仰頭看著穆真真,在他眼裏穆真真是倒著的,圓潤的下巴,嘴唇總是抿著,笑的時候會露出細白堅實的牙齒,直直的瓊鼻,再上面是幽藍雙眸,那墮民女子獨有的高髻有些淩亂,有幾縷頭發濕濕的粘在她臉頰上,想必不大舒服,便伸手替她撩去,口裏道:“真真,讓客棧夥計再送一桶熱水來,你也趕緊洗一下,濕衣服捂在身上這麽久,會生病的。”

穆真真因少爺方才那個親昵的小動作而有些害羞,說道:“婢子沒那麽嬌貴,衣物也還沒取來呢,就是少爺現在也沒衣物換,得在水裏多泡一會兒。”說著,抿唇而笑,幹凈的布巾將少爺頭發盡量拭幹。

張原一行到望海樓畔的舞鶴客棧住下,陸大有和來福隨即領著兩輛馬車去北倉碼頭,張原、張岱等人的衣物行李都在船上,張岱的貼身侍婢素芝、小僮茗煙也還在船上,要一起接到客棧這裏來——

又等了一會兒,還沒見陸大有他們從碼頭回來,張原道:“坐不住了,取幹布巾來。”接過穆真真遞過來的布巾,拭幹身上的水珠,扭頭看了一下穆真真,這墮民少女早已背過身去,張原“嘿”的一笑,跨出浴桶,將布巾圍在胯間,叫了一聲:“真真——”

穆真真“嗯”了一聲,慢慢轉過頭來,見少爺這樣子,她不敢多看,忙將圓凳搬給少爺坐,她伸手在浴桶裏撈起少爺的衣物,擰了擰,放在一邊,又伸手到浴桶裏摸索,摸到桶底邊沿一個木塞,拔掉,浴桶裏的水就從小孔飚出來,這浴室邊沿有下水槽,水通過下水槽流到戶外陰溝——

張原架著二郎腿坐著,不這樣就露底了,這時起身去室外吩咐客棧夥計再送兩桶熱水來,不移時,熱水送到,張原道:“真真,你也趕緊洗浴,讓身子把濕衣服燠幹很不好。”

穆真真雙頰暈紅,答應一聲,解散發髻,長發披散開來,窗欞外忽有夕陽照入,這臨到傍晚,天突然放晴了,穆真真微黃的長發在斜陽殘照下泛出黃金般的色彩,因為終日盤結著發髻,這時解散開,自然呈波浪般卷曲垂下,很有點金發女郎的感覺——

張原倚在門邊,看著穆真真洗頭,當年虬髯客看紅拂女張一妹梳頭也是這情境吧,想到張一妹,自然就想到那個王微姑,那曲中女郎對董其昌顯然很敬仰,上次還譏諷他打了董祖常,東佘山離這裏不過十多裏路,今日他把董其昌氣吐血的事想必已經傳過去了吧,陳眉公和那王微姑必大驚詫吧,他昨日可還在磊軻軒下棋呢——

這樣一想,張原突然起了這種感覺:這次倒董是不是太順利了?他成功引導了華亭民眾的憤怒矛頭指向,而且頗為克制,並沒有釀成大的騷亂,董祖源、董祖常也是吳推官抓到衙門裏去的,倒董之事始終有松江官府參與,既有官府參與,那麽事後也不能追究他們這些生員的責任,這一切可以說是算無遺策了,可是不是還有什麽事沒想到?

——凡事未慮勝先慮敗,自己是不是有些高興得太早?董祖源、董祖常是抓起來了,但董其昌不過吐了口血,若就這樣把董其昌視若無物是不是輕敵?

穆真真彎著腰在洗頭,以為少爺一直在看著她,羞得不行,有些手忙腳亂,偷眼一瞧,少爺立在門邊,臉是對著她,可眉頭微皺、眼神悠遠,顯然並沒有看她——

穆真真微感失落,不過自幼的卑賤和艱辛讓她從來沒敢有太多奢望,少爺對她很好,能待在少爺身邊已經很快活了,她想:“少爺想到什麽了,董祖常都抓起來了呀,少爺為什麽又皺著眉頭?”

……

陸大有和來福從北倉碼頭回來了,張岱、張萼的侍婢、侍僮都來了,武陵將張原的衣履捧來讓少爺換上,興致勃勃問:“少爺,何時開那些箱子,看有什麽寶物?”

張原嚴厲地瞪了武陵一眼,武陵訕訕地不敢吭聲了,先前張原就叮囑過眾人,不許提箱子的事,連張萼也不許說,張萼是個大嘴巴,藏不住事的,現在還在松江華亭,當然要小心一些,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能得意忘形,得意忘形就易跌跟鬥——

能柱被派去松江府衙尋張萼、翁元升等人,這時都回來了,除張萼、翁元升、蔣士翹外,還有以陸調元為首的四個金山衛秀才,另有華亭生員三十多人也隨同前來要拜會張原張介子,先前在府衙告狀的金瑯之、陸韜、楊石香、洪道泰等青浦生員二十余人也都來了,就去舞鶴客棧旁邊的望海酒樓開了十桌,山陰張氏三兄弟和松江三縣諸生共慶倒董勝利,雖然理刑廳尚未開審董祖源、董祖常等人,但在座生員表示要盯著此案,不重判二董他們決不善罷甘休——